沈夷在長生櫃坊的日子不能說不如意，可他始終惦念著鍾魚，直到從一個妖怪口中聽說鍾魚被抓進了西海琉璃塔，這才與櫃坊眾人告別，匆匆去尋自己的恩人。

此前他已經聽說那塔內關著的都是些窮凶極惡之徒，鍾魚原本還能稱得上大妖，但在分了一半修為給他之後，便已經日漸衰弱，若是一個不小心，就會被那些更強大的妖魔們分食殆盡。

困境擺在眼前，沈夷沒有辦法將任何人救出西海琉璃塔，便只剩下一條路可走，那就是進入西海琉璃塔保護鍾魚。

「直到今日我還記得那塔里的樣子，它不似我想像得那般可怖，只是有些昏暗，但若是遍眼漆黑也便罷了，偏偏有一道窗戶，隱約投進幾縷光來，叫人一仰起頭便能瞧見外面的明朗，這比不見天日還要痛苦百倍。」沈夷苦笑了一下，過了好半天才繼續說道，「後來便發生了那場不周山大戰，西海琉璃塔轟然倒塌，我與鍾魚在塔內苦苦修煉，艱難求生，總算等來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好不容易逃出去了，卻又很快便逼回塔內，甚至再也出不去了，就因為那位鬼市大統領要用這座琉璃塔的妖氣與怨念助一個魂靈未滅的人修成屍神，無論修不修得成，所有被迫留在塔內的大妖都會成為陪葬品。」

說罷，他驟然抬首看向面前的游光，「張天師，當年遮莫用整個西海琉璃塔千百條性命搭救你，又何曾顧忌過我們？他若是覺得值得，我便也無悔今日的一切。」

第四十二章 西海琉璃塔（9）

在遮莫的幫助下，死在那場大戰中的張宣昰最終還是修成了屍神，為此付出代價的卻是西海琉璃塔數不清的大妖們。而且日漸衰弱的他們很快便連同那座西海琉璃塔一起被存進了長生櫃坊，繼續過著囚徒的生活。

沈夷和鍾魚甚至不知自己到底苦苦熬了多少年，只知道那一日鬼市慶典，連塔中的他們也隱約察覺到外面的熱鬧。鍾魚最貪戀的便是這如同凡塵人間的熱鬧場景，已經快要熬不下去的他決定豁出性命再嘗試一次。

而不知幸與不幸，那一日的慶典上，一個不同尋常的人也誤打誤撞來到了鬼市。

丹穴山謝家子孫，謝自。

身為謝家後裔，謝自多年苦修，體質本就與尋常人不同，再加上他生來帶煞，自幼多災多難，誤入了鬼市這個至陰至邪之地，還未來得及看清眼前這繁華之景，便已被撞破西海琉璃塔的鐘魚附了身。

鍾魚能選中謝自並非偶然，一來是因為對方的體質太方便他侵占肉身，二來卻是因為對方的相貌。身為從未去過人間的大妖，鍾魚其實分辨不出凡人的美醜，他能選中謝自，其實是因為謝自長得有幾分像沈夷。彼此相伴的那些年裡，鍾魚早已看慣了沈夷的相貌，他私心裡認為，沈夷便是這世上最好看的人了。

而當他附在謝自身上，第一次挺直了腰背站在鬼市的長街上，學著人的模樣回首向沈夷揮手時，匆匆追著他逃出西海琉璃塔的沈夷也愣在了原地。

那一夜鬼市掛滿了花燈，流光相映，滿目璀璨，而第一次擁有了人身的鐘魚站在那燈火之下，雙眸中滿是懵懂與期盼，笑著對他說，「你看，我終於變成了你的樣子。」

為了方便逃出鬼市，鍾魚做了一夜謝自，可是逃出鬼市之後，他卻不滿足於只做這一夜謝自了。

若不是這次撞破西海琉璃塔而逃，沈夷從未想過，已經習慣做妖的自己會在將近千年後再次回到人間學著做人。

鍾魚對人間的一切都很好奇，包括學問，當他們漸漸適應了紅塵煙火之後，餘下的幾十年裡也在積攢著閱歷和才識，等到回過神時，兩人已經用捏造的假身份名揚姑蘇，占盡了天下的美譽，也看遍了人間辛酸，而鍾魚比任何人都貪戀這人間的繁盛之景，他毫無顧忌地前往新京，踏上了從仕之路，與清流名士相交，談笑間指點江山，已經在紅塵煙火中迷失了自己。

而沈夷卻只是默默注視著這一切，他為鍾魚建造了一個夢中的家——棠園，看著鍾魚在棠園金榜題名洞房花燭，得到了紅塵煙火中應有的一切，如同一個完美的夢境。

而如今，也該到了夢醒之日。

聽著沈夷說他無悔，游光沉默了須臾，轉而說道，「可是鍾魚會後悔。」

「他不會。」沈夷正是知道恩人心中最大的願望是什麼，才無怨無悔地做下了這些事。鍾魚終於得到了他期盼了千年的一切，怎麼會後悔這番經歷？

可是游光卻說，「如今的你，已經不再像人，反倒是他，越來越像一個活生生的人。越是如此，他越會後悔。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惦念之人。」

有了人的七情六慾，體會了人間的愛恨痴纏，確實無法輕易放下。但鍾魚嘗遍了紅塵喜樂，卻沒有體會過「悲苦」二字。

生老病死，他可以不在意，可是這世間還有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