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不出他了。
我真的認不出他了。
綁著他的鏈條黑紅生鏽,上面沾滿了血,幾乎勒進了他的血肉里。
他受盡了刑罰,低垂著頭,一動不動,仿佛死去多時了。
牢頭潑了他一盆水。
他奮力地睜開眼睛,透過面目全非的臉,定格在我身上。
然後他嘴角動了動,聲音斷斷續續。
他在說:「不認識,我做的,都是我做的,殺了我吧。」
魏冬河其實膽子很小,但從小到大,涉及到我的事,他總會生出無限的勇氣。
如他瘸著腿,孤身來到京都尋我,見到我的那刻,哭得像個孩子。
他說:「小春,我沒用,你不在我身邊我好怕,我原本想著去衙門告知的,林子裡土匪太多,我太怕了,一不小心摔到了崖下,斷了腿……我是不是特別沒用?等我瘸著回到鎮上時,什麼都沒了。」
記憶中,我的少年,還很怕疼。
他爹打他時,他總是哭嚎得很大聲。
可如今,他遍體鱗傷,一遍又一遍地認了所有的罪。
二公子滿意了,他對那主審官道:「他認了,那便三日後處斬吧,都成這樣了,不必再用刑了。」
主審官趕忙稱是。
全程我都沒有說話,目光落在魏冬河身上,面上麻木不仁。
可他們不知,我心裡在流血流膿,從裡面崩壞,一寸一寸,潰不成軍。
張雲淮帶著我離開,轉身之際,魏冬河低下了頭,他隱約在哼一首童謠——
「……賈家小兒年十三,富貴榮華代不如。能令金距期勝負,白羅繡衫隨軟輿。父死長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喪車。」
這首童謠我知道,是李夫子最不喜歡的一首。
當年在盛川書院,每次被他用戒尺打了,我和魏冬河總會故意氣他,當面哼這首《神雞謠》,然後撒腿就跑。
李夫子每每說我們不學好,氣得吹鬍子瞪眼。
「父死長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喪車。」
我聽到了,魏冬河在跟我告別。
他說:「小春,我要回家了。」
第28章
我身上藏了一把刀。
回去路上,我在馬車上劫持了張雲淮。
他很意外,不敢置信:「小春,我不信你真要殺我。」
語罷,我的刀割傷了他的脖子,血流一片。
他長吁了一口氣,開口道:「你爹為你定下過的婚約,是他?」
「二公子,我到今日,方明白一件事。」
「什麼?」
「人和人一樣,也不一樣。」
他不明所以,我冷冷道:「生於雲端之人,光風霽月,永遠不要指望他們去理解紮根在土裡的東西,因為他們看到的黑,永遠不會沾染在自己身上,所以冷靜,所以自持,自詡為天下公義。」
「你是天上月,我是地下泥,我們唯一相似的地方,便是互覺憐憫,鄙淺可笑。」
我搶了他的馬車,將他踹了下去。
隨後輾轉跑路,藏身一處荒野廢棄義莊,與狗兒相見。
夜深人靜,義莊鬼火重重,陰森可怖。
為了躲避追捕,我們躺在棺材裡,和死屍同睡。
狗兒比劃著名問我有什麼打算。
我將身上值錢的東西都給了他,讓他離開京都,自個兒找個地方謀生。
三日後,魏冬河會被處斬,我會出現在法場之上,面對圍觀眾人,揭露裹刀軍的真面目。
他們信也好,不信也罷。
聖上殺我也好,凌遲也罷。
後果我已經不在乎了,行至此路,山窮水盡,我盡力了。
我孫雲春,對得起我爹,也對得起我阿姐,對得起青石鎮的每一個亡魂。
第29章
魏冬河死了。
我沒有等來三日後的處斬,那日我同張雲淮前腳離開,後腳他便死在了牢獄之中。
他撐不住了,真的回了家,沒有等我。
狗兒的眼淚不斷落下,比劃著名問我為什麼不哭。
我摸了摸他的頭,只道:「你好好活。」
我離開了義莊,在岸樁河頭,等了安懷瑾數日。
他就要離京了,貶職到京都之外赴任。
我也上了那艘船,躲藏在船艙。
天漸黑的時候,他回了房。
我踹開了他的門,又關上,一步步逼近。
我問他,你還記得我姐姐孫秋月嗎?
他慌了,連連後退,躲避著我:「謀害朝廷命官是死罪!你莫要再錯了。」
他以為我不知道,那年裹刀軍入城,在石頭巷殺人時,他為了保命,驚懼地告訴那幫人,這裡住的都是窮人家,沒有餘糧。
橋東桂子巷商戶多,還有一家米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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