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死了怎麼辦?」
「要不然,就拋到海里叫魚吃了。要不然,就隨著船一起燒了。什麼也留不下,什麼也帶不走。」
陳端儀的臉色有些蒼白:「會不會太不恭敬了?」
我說:「怎麼會呢?死人不管活人的事,活人也不要管死人的事。如果活人想得太多,念頭太深,反而會攪擾他們入輪迴呢。」
她又問我:「那如果我們——如果子孫後代想要留個念想呢?」
我說:「他們能留在我們身上的東西已經留在我們身上了。」
阿爸曾經是這麼說的,現在我又說給陳端儀聽。
她垂著頭,若有所思,一陣沉默後,才又開口:「我是真的想過和你換回來……不是貪圖富貴。你信嗎?」
「我信,」我深吸一口氣,「因為我也想回去。你們這裡往東看都看不到海,我憋得慌。」
「海是什麼樣?」
「很多的水,聚在一起,變成藍色的,」我又覺得這些話實在說不盡,「你去了才能知道。不過,你這個身板,一上船,恐怕就叫海風吹跑了。」
陳端儀不好意思地笑,她一笑,頰邊有兩個小漩兒,像魚鉤拋在水裡。
她問:「你說你有名字,你叫什麼名字?」
「小槳,」我說,「划船的槳。」
「小槳,」她念了念,「以後,母親不在,我就這麼叫你,好嗎?」
這個「母親」指的是侯夫人。終於有人念我的名字,我覺得好像耳朵里被人扯出一團棉花,暢意極了。我說:「好。」
「你能也給我取一個嗎?」
我怔了一下,陳端儀期待地看著我。我從侯夫人那得到一個與她相稱的新名字,現在她也想要一個。她本來會有的名字。她要我來取。
我看著她的眼睛,裡頭好像有一汪深水。原來這才是我媽媽的眼睛,我想。然後我說:「阿媽說過,如果再有一個女兒,就叫小舟。」
第4章
我有一對異色的眼睛。一隻是黑色,一隻是海水的顏色。
阿爸對我說,阿媽的眼睛就是海水的顏色。所以,我不是怪孩子,我只是在娘胎里難以取捨,最終每人繼承了一半。
原來這也是一個謊言。
第5章
「這是槳。」小舟懸腕,落下一個墨色飽滿的大字。
我盯著看,搖搖頭:「不像。」
「那舟呢?」小舟又在旁邊寫。
「這個倒有點像,」我拿手比劃著名,「這一點是帆。」
小舟把毛筆遞過來,由我在舟字周邊畫了四筆。
「這些才是槳。」我滿意地說。
我從前確實是不認識字的,要小舟——我現在習慣這麼叫陳端儀——一個一個從頭教起。
早先跪祠堂的風波,由侯爺出面平息了。他下朝歸府,氣勢洶洶地走進祠堂的大門,彼時我跪得七扭八歪,險些倒在小舟身上睡著了。小舟慌忙扯起我行禮:
「父親大人萬安。孩兒言行無狀,致母親與妹妹失和,實在——」
蒙恩侯甚至沒答覆,只是揮了揮手,小舟就沒聲了。他盯著我的眼睛,一言不發,直到我覺得脖子都抬酸了,才說:
「你母親不懂事。以後由你帶著——」
「端識。」小舟接上。
「嗯。」
我與生父的第一次會面就這麼結束了。我目瞪口呆地問小舟:「死祖宗要跪,活祖宗也要跪?」
小舟目光躲閃,顯然不適應我的用詞,但是她還是很快小聲說:「活祖宗更要跪好。」
她頰邊又有兩個漩兒,一忽閃就隱去了。打那天起,我就跟著小舟識字。她本來還要教我女什麼工的,李嬤嬤說我的手養養才好摸料子,不然怕把料子颳了。
李嬤嬤就是奔到南海接我的那個青衣裳的嬤嬤。我和她還算熟悉,不過夜裡她往我身上搓油膏的時候,我還是有些不好意思。白花花的一大罐,在帳子裡點著燈,從手指尖抹到腳趾尖。
「小姐受罪了,受大罪了。」
她老這麼嘀嘀咕咕。此外還有一些我聽不懂的話,譬如抹到我的腳的時候,說「骨頭已經硬了」云云。
我問:「我什麼時候能回南海去?」
李嬤嬤說:「小姐才回侯府幾天呢?至少要和老爺、夫人過一個年,一家團圓才行啊。」
我們沒有這個節日。但聽嬤嬤講,是在冬日,天冷了,會開始下雪,天地之內一片潔白,是我沒見過的景致。哪怕為了這個,我也得繼續忍耐。
等過了年,我想。我帶小舟回去,請她吃新鮮的烤魚,她太瘦,需要多補一補。侯府里的餐食精緻,可吃不痛快,每每搛兩筷子就叫撤了。她就是這樣再吃十三年,也趕不上我呀。
這樣想著,李嬤嬤恰好抹完了一個面,將我翻過來。我笑嘻嘻地對她說:「嬤嬤,你對我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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