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快兩年過去,記憶開始模糊,阿母成為一個青色的影子。阿翁更是自她出生便從未見過,不知他模樣。
朔風呼嘯,還沒走出兩步,她便又跌在雪裡。天色暗得很快,小姑娘喘了口氣,爬起來繼續往前走。
過往的記憶忘卻,近來的事情她卻記得清晰。
她記得有人說,去長安,那處是好地方,有湯餅和熱粥。
她記得她走過的地界,捎她坐牛車的婦人和她說是隴西,分給她包子的乞丐爺爺說到了金城,搶走她破碗的小男孩說在天水,想將她賣掉把她打得半死的男人說這裡是扶風郡……而扶風郡寺廟裡的和尚說,再往前一百里就是長安了。
她便很開心,她走對了地方。
這麼久,她跟在一波又一波去往長安的人群中。
烏泱泱的人群,舉止匆匆的神色,同那日她與阿母走在茫茫人海,去父親說的好地方時一樣的情境,無甚區別。
她自然以為是的對。
卻不知壓根錯了方向。
很久後她才知曉,當日她們從蘭州出,西北處的涼州酒泉郡才是他們的新家,而自己走向的是東南方的京畿長安。
截然相反的方向。
荒野勁風又起,她舉步維艱,終於失力倒在雪地里。
卻依舊沒有停止前行。
她已經懂得,這樣冷的地方,是不能睡的。一旦合眼便再無醒來的可能。於是掙扎著往前爬去,爬不動便塞一口雪在嘴裡,告訴自己吃跑就有力氣了。
天色完全暗下,星月昏沉,她又安慰自己,這冬日雖冷,但也不是一無是處。至少沒有野獸,她就可以少一層被生吞吃掉的風險……
眼前越來越黑,手掌現出重影,嚼雪的牙齒失去知覺,身下裹泥的殘雪慢慢凍住。
她的速度越來越慢,大概無需太久,她就會和方才那個被埋在雪裡的人一樣。
在一次喘息後,在一次眨眼間,凍死在這裡。
“救……”
她呼喊出聲,將僅剩的一點力氣用來作無功的求救。然才吐出一個字,便頓住了口,她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確定面前出現了零星的一點燈火。
細看。
是一盞燈籠。
燈籠握在一隻修長白淨的手中,手背上垂落的袖沿繡著精緻繁複的雲紋,袖口一圈風毛極盛。往上去,衣襟兩側都是這般油光水滑的風毛,連著立領,攏住半張面龐,露出烏髮玉冠,一雙海目星眸。
四目相對。
少年蹲下身來,手中燈籠慢慢靠近,如同他的目光,亦是輕而軟,小心打量著面前的女童。
乾裂唇畔口一呼一吸間的微弱白氣。
瘦削的面龐上嵌著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虛虛掩在忽顫的長睫下,還有未散的光。
來人蘇彥,乃是去歲出使酒泉郡的刺史,今歲奉皇命急召回京。
從西北諸郡一路南下,他看見的是赤血千里,餓殍遍地。原以為到了這扶風郡境內,靠近京畿地,許會好些。誰曾想,依舊是雪裡埋骨,冰中凍屍。
這個小姑娘,是他在數十里官道上遇見的唯一活口。
蘇彥歡喜滿懷,又覺抱歉。
他不是尋常官吏。
確切的說,他屬於那一類受天下百姓供養的權貴子弟。他出身洛州豪族,父親是士族的首領,母親是當今天子胞姐茂陵長公主。
然而,他為之效忠的朝廷,如今日漸腐朽,近五十年間,國土分裂,文武不濟,天下烽煙四起,民不聊生。
如眼前這個女孩,流離失所者無數。
他受天下供養,卻力弱不得挽狂瀾。
蘇彥擱下燈籠,拂開她掌中還未吃盡的雪團,將她抱起。
“能站嗎?”他話語低柔,拾起燈籠讓她捧來取暖。
小姑娘懷抱著明滅不定的燈火,感受著久違的溫度,一瞬不瞬看著他,訥訥點頭。
卻是一個踉蹌跌在他胸膛。
飢腸轆轆,力竭不支。
蘇彥扶住她,將燈盞遞給趕來的侍者,拿了一塊胡餅遞給她。
昏黃豆燈散出的光,落在餅和人上,都是她見過的好模樣。
小姑娘抿了抿嘴唇,伸手接了餅子,低頭慢慢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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