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頭乾澀,他蘸墨繼續,“我很慶幸,能在和你相伴了近二十年後,才從雲間跌落。更慶幸,跌落求死的一刻,我的妻子陰差陽錯救了我一命,讓我還有今日重回她身邊。”
書到此處,他擱下筆,提了口氣問面前的婦人,“陛下,可不可以允許臣,餘生歲月里,只作一個普通男人,陪伴在我妻子身邊?”
月光從半開的窗牖透進來,男人的容顏早已不在,但站立的身姿還是如竹如松,星目眸光依舊如水脈脈,一眼看得人心發燙。
婦人擦了兩把眼淚,甩袖去了榻上,久不見人來,便又斥聲,“所以你的陪伴就是整日教育我,圍著我轉?長夜漫漫,你倒是做些別的!”
蘇彥便很認真地做,細緻又溫柔。
情深處,他也會止不住喘息,嘶聲喚“皎皎”。
以前,他有一把好嗓音,溫沉清冽,開口就讓人如覺春風化雪。如今敗了嗓子,出聲沙啞,伴著疼痛,便很少發聲。
然江見月吻過他喉結,還是忍不住催他,“喚皎皎。”
“再喚一遍。”
“還要!”
這種時候,蘇彥沒有說不的,一遍遍應她,順她。只在她饜足迷離中,拖著長長尾音的“師父”聲中,銜著她耳垂道,“其實岳汀也很好聽。”
江見月半闔眼看他,轉不動腦子。
“真的很好聽。”男人的眼裡燒起一層又一層灼熱的情意,“你喊一喊。”
岳汀。
岳汀……
婦人的神思慢慢聚起,眼神逐漸變得明亮,又慢慢釀出迷濛水霧。
岳與月同音,汀乃江邊灘。
羈旅流亡的歲月里,天下人都在查他的來歷背景,他卻根本已經昭示世人,他的來處。
“你是我的來處,我是你的影子。”
情愛里寡言的男人,開口都是動人情話。
最後的最後,他捧起皎月面龐,一字一句道,“唯有一事實在抱歉,我再不能以原本名姓寫一封婚書,於世人面前誦讀,宣告你我結髮為夫妻。皎皎,我來生還你。”
“我今生就要!”仰躺的婦人淚如雨下,眼中倒映出他的樣子,眼角新月熠熠生輝,“我寫。”
蘇彥沒有放在心上,一笑而過。
時光打馬,窗前柳絮飛,梧桐落,白雪和春光相交替,轉眼又是幾個秋。
蘇彥離世人越來越遙遠,如今為人稱道的是岳汀。
景泰廿三年,任東宮太傅一職,教導儲君。同年九月,與太常一道主持新政。
景泰廿四年,提出改革新政,修化細節。
景泰廿六年,執掌抱素樓,為新政主掌官,同年七月,拜相尚書台,後於丞相府開府議事。
暌違十四年,女帝再立丞相。
朝野並不覺得訝異,此乃尋常政務。
只是有人感慨,到底新人取代了舊人。
有說帝心涼薄,到底那麼多年的養育栽培之情,然這些年不祭不念。
有說天子已經過分情重,整整十四年才重開丞相府,本就是蘇彥自己罪孽深重。
也有人說,會不會岳汀便是蘇彥?這話出來,說的和聽的都笑,天方夜譚!
論的再多,也不過是茶餘飯後一點談資。
這世間再無蘇彥,時日流逝,便會徹底湮滅在歷史長河中。
確實如此,江見月在蘭台觀史冊,最近的一回記載他的名字,還是在十數年前,景泰十五年的時候。
【景泰十五年冬,罪臣蘇彥被女帝召回,卻已遇刺身死。 】
這是景泰三十年泰山封禪禮上,江見月隔十二冕旒看領著群臣站在在自己面前的男人,想起史書中久遠的記載。
泰山封禪是蘇彥提出的。
他說,我大魏女帝少承天命,征東齊,伐南燕,天下十三州大一統;平世家,清佞臣,辟新政,繼往聖之絕學,開萬世之太平。不世之功,理當封禪。
江見月行禮畢,雙目灼灼看著他,口諭下召。
是一封更改年號的詔書。
景泰三十年,封禪禮上,女帝改年號為“沉璧”,同年即為沉璧元年。
他年論政時,朕要史書工筆,但凡論起朕之天下,必有你“沉璧”二字。
落筆的青史不能改,定下的罪行不得翻,且讓後世去猜,去論,去捕捉我們隱秘的傳說。
而如今,共留史書之一冊,便是你我之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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