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殺,你給我好好想清楚了。這是我職業生涯中唯一一次破例,只要你願意收回你剛才說的那些話,我可以全都當做沒聽見,放你一馬。」
七殺道:「我說過了,我無怨無悔。」
瀋河惱怒道:「七殺,你和我鬥智鬥勇時那聰明的腦瓜子呢?利害關係我都已經講得這麼清楚了,你還無動於衷,是聽不懂人話了嗎?」
「謝步晚還那麼年輕,他的寫作之路才剛剛開始,鎖幾個月的黑屋又怎麼了?!你和他不一樣,你是要把自己這一輩子,都為他賠進去了!」
七殺:「正因為他還年輕,他的寫作之路剛剛起步,我才不能讓他在這種關鍵的時候,遭遇這樣的挫折。」
「人在剛剛踏上一條全新道路的時候,所遭遇的起落,將會極大地影響他在這條路上的未來。我怎麼忍心讓他剛剛起步,就去面對黑屋監管所中的一切?用一個寫不出新東西的七殺,去換一個擁有無限可能的謝步晚,沈所長,你不覺得這筆買賣,對我來說再划算不過了麼?」
「如今我意已決,你不用再勸我,也不必再千方百計為我找開脫的藉口了。沈所長,這可不像你的作風,不要給你的職業道德蒙羞。」
瀋河呼吸急促,胸口劇烈地一起一伏。
「七殺,」瀋河負手而立,凝眉良久,最終說,「這一局,看起來是我勝了,可我其實……從來沒有斗贏你過。」
七殺哂然一笑。
瀋河心緒複雜,不禁回憶起他們都還年輕的時候。
如今的年輕作者都說他們是看著七殺的書長大的,他瀋河又何嘗不是呢?他依稀記得那時候他還在讀初中,就聽說過同在這座往聞市中,有一個和他近乎同齡的中學生,竟然在這個年紀就寫出了那樣令人驚艷的文本,被發表出版,被稱作天才少年,被眾人交口稱讚。
在那個文學娛樂貧瘠的年代,他的作品成為了年輕人們僅有的一片精神樂園,幻想中的淨土,被人爭相傳閱。他筆下每一個字都敲擊著他們的靈魂,讓他們痛入骨髓也帶他們直面深淵。瀋河有幸在那個時候拜讀過他的作品,他對人性深刻的挖掘,對世事認知的顛覆與狂悖,讓見者為之恐懼顫慄,又深深著迷。
瀋河想,與這樣一個人一同出生在這個時代,是他們這一代人最大的幸運,也是他們最大的不幸。
幸運的是他掀開了他們靈魂的房頂,讓他們得以窺見深井之外廣袤的天空;而不幸則在於他讓他們看見了蒼天的高遠,卻讓他們更深刻、更無力地意識到,自己永遠都無法跳出這口枯井,也掙不開諸多加身的枷鎖。
瀋河不是沒有欣賞過七殺的作品。
平心而論,他年輕時也曾為那文本中自由狂放的思想震撼,為之神往。可是隨著時間流逝,隨著融入社會、閱歷增長,他漸漸意識到,只有一顆自由爛漫的心,是無法支撐這個世界運行的。
他見過無數作者為了爭奪榜單和流量惡毒手段頻出,最後落得平台一地雞毛,也見到過那些心存歹念的執筆者字里藏刀,將讀者創得遍體鱗傷。見過那些不受約束的作品釋放人心中險惡的一面,煽動無數人爭相效仿。
有些人出於好奇或者瘋狂參考故事情節作惡,殘害手無寸鐵的無辜者;有些人沉醉於自我膨脹的幻想,再也無法面對現實,叫囂著回歸幻想世界而放棄生命;有些人將創造令他們著迷的作品、為他們打造精神聖地的作者奉為神明,狂熱追捧,甚至不惜為之四處出警,排除異己。
文本是治病的良藥,也是致命的劇毒。它沿著看不見摸不著的網絡傳播,像蟄伏的病毒,最終在適宜它生存的土壤中扭曲、繁衍、增殖,最終爆發成無可挽回的災厄。
因此,這個世界不能沒有限制與規則。
所以瀋河最終沒有選擇執筆,沒有像謝步晚和其他作者一樣,成為一個追逐七殺而去的創作者。他孤獨地轉身,選擇了與他們所有人都相背的道路。
他們搞創作,他就要規範創作;他們發揮想像,他就要淨化思想;他們追逐自由,他定義自由的界限。
他是作者們的監管者,是往聞市的韁繩與枷鎖,是這片土地思想與道德的底線,是一切的一切最後的「人不能至少不應該」。
他敬重七殺,也佩服七殺對理想的執著與對自由的堅守。諸般不解不甘,只是因為看不得自己年輕時被歌頌為一代傳奇的存在,竟然因為一個不被自己放在眼中的人向自己低頭。
這種英雄遲暮的,長久以來某種堅不可摧的想像被打碎的挫敗感與空虛感,使他不敢置信,不願接受。甚至於讓他想要打破自己一直以來的原則,讓七殺收回那些話。
可他既然選擇了這條道路,選擇成為這樣一個為作者套上枷鎖、為文本決斷生死的人,他就要尊重自己的立場與身份。無論他對七殺如今的抉擇,感覺有多複雜,他都必須執行他自己的職業道德和義務,並且從一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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