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她未帶僕役,獨自一人不遠萬里從興中趕來,翻山越嶺,披星戴月,忍過酷暑與寒冬,風餐露宿,一路徒步至建安城,只為向朝廷呈訴冤情。
然而......
她牢牢地盯著刑凳旁的裴序,蒼老的黑瞳中迸射出悲憤的光——
她的丈夫,便是在太祖皇帝的縱容之下,被這暴戾恣睢的錦衣衛給害死的。
成親時,兩人曾許下白首之約,共修秦晉之好,豈料鬢髮未霜,愛人卻先一步含冤離去,獨留她於這濁世苦苦掙扎三十餘載。
這些年來,她沉冤莫白,申訴無門,卻從未想過放棄,直至風燭殘年之際,所思所想,亦不過上京博求最後一把。
她本就生於建安,來之前便立了死誓——
定要罄其所有,盡力一搏,便是將這具老朽之軀交還給故土亦然無憾。
出於對司法秩序的維護,擊鼓者訴冤之前必先受刑,這也是那個人立國之初所定下的規矩,關於這一點,她上京之前便已經做好了準備。
然而,規矩是規矩的一回事兒,等真正下起決策來,卻無一人敢動這位忠臣遺孀,就連趙琢的額頭上都開始冒起了冷汗。
先不說這馮高氏如今已有六十七歲的高齡,一副殘敗之軀早已被歲月蹉跎得支離破碎,鐘鳴漏盡之下,這三十杖打下去,她還有沒有命在都很難說。
更重要的是,馮高氏的一品誥命乃是先帝親封的,她丈夫的遺體如今都還在功臣墓里躺著,屍骨未寒,而當年的莫指揮使則可謂聲名狼藉,遺臭萬年。
莫同人都死了二十餘年,卻仍有不少百姓從興中一路跋涉至建安城,只為朝他墓碑上砸個雞蛋,扔顆糞球,甚至吐上一口痰。
白駒過隙,時光荏苒。
經年來,莫同的墓碑上被人刻滿了「貪官惡吏,其罪當誅」的字樣,若非有錦衣衛的人日夜看守著,他的屍體都不知道會被世人拖出來鞭笞多少回。
不僅如此,就連太祖皇帝亦未能倖免於難——
馮齡故去後,興中大亂,慶德帝對莫同的縱容與包庇終於激起了滿朝文武的不滿,文臣對他口誅筆伐,武將與他離心離德,昔年陪他一起打天下的那些老臣們也紛紛掛印而去。
兔走烏飛,日月如流,慶德帝的身子每況愈下,子嗣們卻只顧著爭權奪位。
他的垂暮之年,雖未見風雨飄搖,卻也暗流涌動。
彰往察來,殷鑑不遠。
昔年的教訓歷歷在目,後世之人無不引以為戒,修身慎行。
登聞鼓之下,臣門若市,冠蓋如雲,在場諸人皆有職務在身,他們自詡清官,不求流芳百世,卻也不願背上「酷吏」的罵名,如莫同一般遺臭萬年。
日影西斜,風雪呼嘯而過,趙琢臉上的焦灼之色溢於言表。
他是都察院的最高長官,皇帝也還在邊兒上看著,登聞鼓院自來由都察院所轄,他既來了,自然該由他發話,可如何發話卻成了最大的問題——
他若下令笞打馮高氏,勢必臭名遠揚,可先聖法度在前,他若坐視不理,又豈非瀆職?
下首的封敬倒是樂得輕鬆,微揚著吊梢眼,還不忘小聲譏諷唐瓔:「敲登聞鼓不是某人的拿手絕活兒嗎?怎麼?某人如今倒是不敢吭聲了?」
唐瓔卻無心與他對嗆,兀自凝眉沉思著,須臾,她終於從近日一系列的怪事中捕捉到了一絲關鍵——
興中。
黎珀自興中而來,馮齡歿於興中,就連舒太妃定居的錦州也毗鄰興中……
這一切……很難說是巧合……
而另一頭。
「裴大人——」趙琢闔上眼,
終似下定了某種決心般,忍痛吩咐裴序,「動手吧。」
裴序得了令,方要扶馮高氏趴下,卻被一緋袍女官阻止——
「大人且慢!」
此言一出,趙琢猛地睜開眼,如獲至寶般看向唐瓔,瞳眸中閃爍著希冀。
「寒英可有話要說?」
唐瓔頷首,方欲開口,封敬卻諷笑道:「章大人身為御史,本是秩序的維護者,怎麼?你這是想帶頭違紀?」
言罷,卻遭了趙琢一記眼刀。
封敬默然閉嘴,一個轉頭,卻發現諸臣工臉上俱寫滿了震然,正目含敬佩地看向章寒英,而聖上和姚副憲卻並不意外,兩道目光皆牢牢地鎖在那赤霞般的女子身上,一個熾烈如火,一個泠寒如冰。
「非也,先聖法度,貴在堅守。」
女子的鹿眸堅定地回視著他,嘴角揚起一抹淺淡的笑——
「既是太祖皇帝建國之初便立下的規矩,那該打還是得打,只是下官念及馮大人生前居功甚偉,馮夫人又年事已高,遂另想了一策,既不會亂了先賢法度,又能讓忠臣遺孀免受體膚之苦。」
黎靖北適時「哦」了一聲,妖冶的狐媚中煙波流轉,順著她的話淺笑道:「章卿有何高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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