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視線本追隨著獅子貓,但正從櫃檯後繞出來的女人讓人無法忽視。她穿相當樸素的灰藍旗袍,立領包住脖頸,而神秘風情依然從那雙細彎的眼裡放射出來。
「放射」這個詞本該是異國人的專利,她們有灰色、藍色、綠色的虹膜,那樣淺淡而剔透的顏色上,纖維組織呈放射狀拉開,看著她們的眼睛,他想到精怪、女巫、野獸,不似人類。東亞人的眼睛是溫柔敦厚的黑,因為太黑,看不到其上的絲絲縷縷的脈絡,讓他感到安心的同時也缺乏趣味。
這個女人當然也有一雙古典的黑眼睛,然而彎彎翹翹,像山精野魅,像貓。望向你時,你無處遁形。
但她就看了他一眼,拿起鑰匙上樓了。何炳翀跟在後面,盯著她腦後盤起來的辮子,是蓮花的形狀,顫顫巍巍,什麼「猶如蓮花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的句子往腦子裡直蹦。她將他帶到四樓的一間房門口,將鑰匙交給他。
「你的貓真可愛。」他說。
女人笑了笑,「撿的,天天坐在櫃檯前頭好無聊。」
「它叫什麼?」
「法海。」
「啊?」
「找著它時,兩隻蝴蝶在花上**,被它叼著吃了。」她說著,等他走入室內,帶上門。室內的光線頓時暗下來,窗外,是巴青城灰霾的天空,好像又要下雨了。他將皮箱中的一摞文件在地上依次鋪開,從窗縫裡漏進來的風吹得邊緣處微微上翻,像滿屋的紙片蝴蝶。
他坐在床上,俯視自己的領地。他又閉上眼,這領地不是自己打下來的,是岳父施捨的。
第二日中午下樓,女人正用一雙不是很美好的手擦神龕。那雙手起皮、腫脹,但她神情淡定,將上面漆成金色的關帝、觀音裹在帕子裡一頓磋磨,再噔地不輕不重放回去。神像上一層發亮的水膜,看上去都不太正經。她很正經,坐下來,往那雙手上塗百雀羚。
「這座城市有沒有靈驗的寺廟?」何炳翀主動向她搭話。
「你求什麼?」
他不說話。女人瞥他一眼,用那雙攝人心魄的眼睛,然後說:「青霖寺。」
「我不知道在哪裡。」
「我也不知道。」她一指門口的木桶,「拿把傘,要下雨了。」
何炳翀直接打
了一輛黃包車,來不及問青霖寺是座怎樣的寺廟,車夫拉起杆子就開始跑。跑著跑著開始下雨,他讓車夫停下,可是雨聲太大,對方沒聽見,又想著早跑完早休息,一個勁兒往前沖。到寺廟門口時一口氣松下來,腳也泄了勁兒,呲溜一下仰著滑到泥水坑裡。
黃包車當然也是劇烈地一顛,泥水濺了他一褲腿。何炳翀不爽到懶得問問題了,把錢放在座位上,撐開傘就往裡走。寺里沒幾個香客,或許是由於下雨的緣故,或許是因為這寺廟供的儘是俗神仙、顯得不是那么正規,光是財神就供了五個,然後關公、月老......穿堂過院,到了最後一個殿前,他仰頭,看到了碧霞元君。
民間有「北元君,南媽祖」之說,不管是在四川還是他的家鄉都很少能看到泰山娘娘的神像。他沒拜過,說不定真的靈。
何炳翀跪下的同時,想到的不是泰山娘娘將要把孩子送去的所在——他的妻子,而是旅館裡那個女人。簡直像個女巫......女人的魅力就來自於神秘。等他睡了她、看看那件灰藍旗袍下是什麼風光,她就不神秘了,他也不會這樣難耐的念著她了。
先在附近轉了轉,讓濕氣把焦躁驅散,他下午六點才回去。店小二在門口掃地,跟他打了個招呼;女人正將法海關進竹籠子裡。法海很溫順,陰影扣下來,它只喵一聲。
店小二高聲說:「我晚上給他餵點餅子?」
「買了餅你就自己吃吧。我白天都是將它放出去的,捉的到老鼠鳥蟲算它的本事,捉不到,活該餓肚子。」
何炳翀聞此言,連忙上前,「不如放我那裡?我喜歡貓,我餵它吃東西。」
女人笑眯眯道:「好嘛。」
「你想上去坐坐嗎?」
「我下班了。」
她當真挎上一個小布包走了。何炳翀覺得有些氣急敗壞,恨不得亮明自己的身份,讓她知道自己是誰。但那樣就沒意思了,作為一個男人不能征服一個女人,只能作為一個上等人來征服下等人。他對她祛魅的目的便達不成。
半個月後,他發加急電報索要的東西寄到了。那天揣著包裹進門,女人在抽菸,煙霧靄靄地環著她的臉,像在隔簾看美人;貓就趴在她的腿上,用尾巴將身子團成雪堆。
本站提供的小说版权属于作者,所有小说均由网友上传,如无意中侵犯了您的权利,请与我们联系,将在第一时间删除!
Copyright 2024赞中文网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