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洪生恥於承認,但他一直以為席芳心和自己一樣,把白蛇和青蛇當做永遠屬於他們的角色。他們為角色而生,角色也為他們而生,同性,姐妹,彼此盤纏,生死相隨。他以為這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但席芳心輕易地就讓別人當了青蛇。
他低著頭,繼續爭辯:「他的機會多的是!我應該趁著還沒老——」
「那也不是下藥的理由!你差點把他的戲台生涯毀了!你看到他怎麼反應的?他氣息也穩,表情也有管理,我坐在下面都沒看出是在肚子疼,這份意志力相當可貴。而你給孩子下藥,好下作的手段!我還把你的錯怪到玉麟身上了,又當眾罰了他......這件事我不會說出去,不要再發生第二次了。」席芳心冷冷地撂下這段話,拂袖便走。
而劉洪生杵在原地想:他只是你的徒弟,我是你的愛人啊。你說的都對,可你就不能對我好一點?
當夜他沒去席芳心的房間。他們有各自的房間,但他一般不回自己的,和席芳心住一起。席芳心也不來找他。兩間屋子隔著雨幕互相沉默。
在這之後,他能明顯地感覺到師兄儘量不讓他帶學生了。過去席玉麟、穆尚文都常跟著他學角色,現在都不怎麼來了;漱金除了他們,還經常住著些有名的武生、花臉,都是席芳心請來教徒弟的,他本人亦通多個行當,只是對特定的角色沒有專門研究。誰的門前都有孩子,只有劉洪生門庭冷落。他的場次依然沒有變化。
席芳心不信任他了。
或許真心實意地道個歉會好一點?他不想道歉。這麼多年都走過來了,為一個撿來的孩子,席芳心能跟他賭氣多久?但是......他又痛苦地想到,撿來的是條渾然天成的小青蛇啊。席玉麟總有一天會奪走他所有的榮光,而他只能老去,一遍又一遍咀嚼那些除了自己無人記得的珍貴時刻。他認了。但這一天就不能來得晚些嗎?你就這麼心急,你才十五歲呀。
每次看到席玉麟,劉洪生盯著那張渾然天成的、青蛇的臉,都仔細體味自己對他的愛與恨,希望有哪一方占壓倒性的優勢,可它們偏偏平
衡。而席玉麟呢,樂呵呵地跟他打招呼,師叔好,師叔吃了嗎?
罷了,罷了。
依然是下雨的一天,他撐傘出門,和一位要請戲班子來賀壽的老闆談生意。各種細節都商量妥當已是晚上七點,那日劉靖值班,遠遠地就跑過來,嘴裡喊著「出事了」。這天唱《偷靈藥》的是個叫葛娣娣的姑娘,因為絲帛忽然斷裂,掉下了受了傷,剛被幾個師兄弟送去醫院。兩人立刻趕往醫院,趕到的時候,姑娘人已經去了。
當年父母將其賣來的時候,並沒有留下地址,所以她的私人物品也無需送回去了,衣服便燒掉,積蓄便用作葬喪費;一個還未出師的戲子,當然也不用敲鑼打鼓地送走,雇了兩個挑夫,把棺材抬到墓地去便算了事。劉洪生還挺為這姑娘感到惋惜,又掏了一塊錢給劉靖,囑咐他買些紙錢去燒。
事情都吩咐妥當,走到門口,席芳心正披著一件風衣站在那裡,身後夜雨瀟瀟。
他道:「夜裡濕寒,你先回吧。等殯儀館的人來了,我招呼就行。」
「娣娣是臨時換的班。」席芳心說話向來淡淡的,這次一開口,他便聽出了明顯壓抑的怒火,「你知不知道?」
「什麼?」
「今天本該由玉麟唱《偷靈藥》,他在咳嗽,跟娣娣私底下換了。這事只上報給了馬裕,我都沒注意到,你就更不知道了,是不是?看一個毫不相干女娃娃躺在那裡,你慚愧不慚愧?」
嘩啦一聲,醫院門口支起的棚子盛不住滿兜的雨水,被壓塌了,似乎是澆在了他的頭頂,澆得他渾身都涼透了,「你什麼意思?」
「《偷靈藥》演了三十年,絲帛從來沒斷過,今天就正巧斷了?」
「我怎麼知道?」
「先處理娣娣的後事吧。」席芳心不欲在公共場合跟他拉拉扯扯地糾纏,砰地撐開傘,水珠濺了他一臉。劉洪生往後躲了幾步,硬生生忍下了這莫名的指控,打算等回到漱金再跟他談。第二天下午事情辦完,回到漱金,他累得腦子都暈乎乎的,習慣性推開席芳心的房門,一眼就看到了床上幾個敞開的行李箱。
倦意瞬間蕩然無存,也就在此時,蹲在床邊的席芳心站起來,將一摞毛巾塞進裝得雜亂無序的行李箱中。
「不是——師兄!師兄!」他急得擠過去一把倒了席芳心的行李箱,「能不能講講道理?你要幹什麼?」
「我把徒弟都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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