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得回到辦公室、面對彭廠長,彭廠長長得像個佛,笑起來更像,吃西瓜時下巴上的肉跟著直顫。錢部長介紹道:「這是我部門的,小李,進廠以來零失誤。前兩個月,有個新來的差點把手指頭絞了,小李隔著兩排工具機硬是一下子跳過去、給他把手指頭救下了,最後那人就絞了個指甲蓋。好樣的吧?」
掂量片刻,又繼續說:「還有一次,狗日的不知道怎麼回事,好像是有學生攛掇——工人集體罷工要求漲薪!我說我這薪水還不夠可以的嗎?他們那個車間,就小李一個人沒摻和,還及時鎖了門,保了幾台機器沒被砸......」:
彭廠長不置可否,又吃了兩瓣,同時望著席玉麟微笑。席玉麟也就看著他,既不自謙幾句,也不趁機邀功,一雙乾淨的眼睛黑白分明。
場面沉寂半晌,就被錢部長用活泛的笑聲填補了:「哈哈,小李是鄉下來的,沒見過廠長你這樣的人物,比較拘謹。」
「沒關係,多見見就認識了。」彭廠長繼續佛一般地微笑,「我不久後又要出差,在重慶待不了多久,得抓緊時間和朋友們聚一聚。這孩子合我眼緣,六點來適中樓潮生包間——請你一道來吃飯,好不好?」
席玉麟覺得不好,自己大概是去添彩頭用的,跟一桌酒席需要喊兩個女娃兒來活躍氣氛沒什麼兩樣。五點二十組長就放了他的工,他前腳回到宿舍,萬順脖子上搭著條毛巾後腳就進來,問:「怎麼樣?你陪廠長這一趟,有沒有說給你漲薪水啊?」
他搖了搖頭,也取了自己的毛巾和桶,準備去打水擦一擦身子。走到門口,木門猛地彈開了,一下打中他的鼻子;他在劇痛中兩眼冒金星,還沒看清來人是誰,就被揪著領口扇了一巴掌。
幾個工友站在後面看熱鬧,萬順叫道:「嘿,部長,你怎麼打人?」
席玉麟這才看清錢部長那張陰著的臉,也起了火,猛地一下把自己的背心從對方手裡拽出來。就聽這向來和顏悅色的小老頭壓著聲音說:「廠長一個電話打到我這裡來,菜都上齊了,問你怎麼還不來?」
「我下班了。」
「狗日的我當然知道你下班了!」錢部長推著他就往外走,「得罪了廠長,你別說從這裡滾蛋了,在重慶都叫你吃不了兜著走!我給你打個車,你現在立刻去……」
兩人推推搡搡地遠去了,留萬順在原地摸不著頭腦:請吃飯還不去?他不知道的是,中國人會在桌上拉關係、談生意、受恭維,更有甚者是霸凌、欺侮、猥褻、作弄……統稱為吃頓飯。
車上,錢部長又軟下來了,好聲好氣地說:「廠長提拔你,你不要不懂事。讓你添酒就添酒,讓你點菸就點菸,這有什麼難的?」等到了目的地,又怕他不老實,一路把他押上去。
這適中樓和留春幄、陶樂春、四時春等菜館齊名,是重慶第一批著名菜館。最早開在長安寺,後遷到附近的後伺坡,因「該樓地當要衝,行人絡繹不絕……門前肩輿擁塞,妨害交通,行人嗟怨」,被要求遷址以利交通。其中興旺,可見一斑。
適中樓的老闆名叫杜小恬,綽號杜胖子,關於此人也有一段奇話。軍閥混戰時期,劉湘的一名弁兵拿著幾根干穀草來此地,讓堂倌拿去加工,做兩道下酒菜吃。杜小恬知道了,親自去店堂打招呼,允諾做個一干一湯,另外配四道可口的下酒菜。
不久,杜小恬將做好的菜端了出
來,有紅燒穀子干鯽魚、清湯草肉丸子兩道主菜,在魚的頭尾、丸子兩邊現出谷芯,吃在嘴裡又化渣又無穀草味;四道配菜是姜爆鴨絲、貴州雞、鍋巴海參和椒鹽肘子,色、香、味俱佳。弁兵無可指摘,盡興而去。在這之後,杜小恬與軍、政兩界也有了交情,經常有人捧場照顧生意不說,還額外受到庇護。
這兵工廠的廠長在軍界自然算個人物,別人訂包間要提前一周,他中午說,晚上這包間怎麼也要騰出來。
上了二樓,過個拐角,服務生拉開一道門,放二人進去。
第124章 彭太太雖然彭廠長的秘書在電話里……
雖然彭廠長的秘書在電話里把錢部長大罵了一頓,但顯然不是因為菜真的等冷了。事實上,大家吃了一會兒,彭廠長正打算讓自己廠里的漂亮孩子給大家敬一圈酒,這才發現人沒有來。
被推進去的時候,被迫接受了一次全場的注目禮。沒人穿軍裝,不過他明顯能從姿態中辨識出好幾個軍官,身體都繃直了幾分。彭廠長倒沒罵人,佛光普照地招呼他過來:「來來,我這兒還有一個位置,你坐、你坐。」
席玉麟是有眼力見兒的,繞過兩個塗得紅紅白白唱曲子的伶人,又繞過各人椅背後面歪著的不男不女、不知道什麼身份的漂亮人兒,自知不能坐下,但不好也站在彭廠長椅子後——成什麼樣子!只好拎起酒瓶子轉著圈兒給眾人倒酒,捱一秒鐘是一秒鐘。
一轉頭,看見一個女人。
這女人大概四十多歲,額頭豐隆寬闊,鼻頭、雙頰、嘴唇也有肉感,本是親切敦厚的相貌,卻因為嘴部用力地抿著,形成了深重的法令紋。席間烏煙瘴氣,這些個上不了台面的伶人啊舞女啊也不避著人,又是唱又是笑又是餵水果的;作為唯一一位女士,她只是垂眸拈著面前的一盤陳皮兔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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