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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府中讨生活艰苦,但比起当初在外的半年来讲,其实也能称得上衣食无忧了,只是衣是翻来覆去洗的发黄的旧衣,食是发馊发臭难以下咽的糠咽菜。
我这个人就是很奇怪,日子好一些时会想着不要活,但日子艰难了反而铁了心要活下去。
是倔强吧,憋着一口气的倔强。
又过了一年,我十四,大少爷娶了新妇,府中锣鼓升天的庆祝,我不在受邀之列,只能从翠娥口中听得一些盛景描绘。
翠娥对我说,明年我将要及笄,也该择夫婿了。
我只笑,却不发一言。她似乎是意识到这平常女娘的平常事,放到我身上是最不可能做到之事,最后只叹了几气,止住话头。
我在日复一日的黑暗中,连数日子也做不到,睡梦中是虚无,睁眼了亦是。
我想,我大概是糊涂了,连几月几日都不知道,所以我开始让翠娥每日叫醒我时,告诉我今日是何日。
元熙九年正月十五,上元节,应该是我这辈子最好运的一天。
因为我遇见了能照进我黯淡生活的一束光。
我起先只是睡不着,想外出走走,院子里静悄悄的,我估摸着女婢们大约是去外头玩闹了,便也没叫人,只自己循着摸索无数次出来的路,往北门而去。
我记得那边有一处小亭,虽杂草丛生,但丛中依稀绽着几朵野花,翠娥有时会采上几朵回来插瓶,没有香气。她说,摆着看也能让人心情好些。
话没说完她就噤了声,我知她是自觉失言,出声安抚她道:“你若喜欢,以后可多采些回来,我也欢喜。”
她笑着出门去,往后,每隔一段时间,我的房中总会多上那么一小瓶的野花。
而入了冬后,再不见花。
我想着大约是野花不耐寒,冬日不开花,便也不追问。
只是今日,我想去寻一寻。
不过花没寻到,却寻到了一个瘫倒在地的女童。
我走得很慢,声音不大,因此一头撞上个厚实后背时,那人与我都吓了一跳。
“陈阿香?”他说。
我听出来了,是二少爷的声音,忙不迭地退后两步想要行礼,忽而又听得他身后再传来一声嘤咛。
好熟悉,我定是在哪里听过。
“三小姐这么晚了怎么还出来?”
另一道女声响起,是从我前方偏右侧的地方传来,我回过神来,接上行了一半的礼。
“二少爷安好,大夫人安好。”
待我说完,又是一声嘤咛飘过来,这次声音响了些,我总算听清了里头蕴藏的痛苦。
自看不见后,我的其余四感变得逐渐清明,尤其是听觉。
但我从未想过,时隔两年,我居然还记得当日街上遇见的一个小女孩的声音。
不过记得也不足为奇,毕竟正是因为她,我才瞎了眼。
“陈阿香,滚回你的院子去,别在这里碍眼。”
二少爷恶狠狠地推了我一把,我倒退两步,将自己从说不清是怨怼还是感慨的思绪中扯出来。
紧接着是一双柔软的手扶上我的肘。
“三小姐,夜里寒凉,我带你回去吧。”
大夫人的声音很柔和,但我知道,她并不是表面上的温婉如玉,人前她对我客气相待,做我与两位少爷中的和事佬。
但她态度越好,劝得越多,他们的怒火便越高涨。
她是故意的。
但我又实在不懂我与她从未有过交集,缘何待我至此。
不及我想明白,二少爷果然因着她这看似关心的一句起了火,又是推我一下,我险些摔倒。
“自己滚!”他说,“不然待会连你一块揍!”
一块揍?我想着,鬼使神差地开口道:“那边是不是有个女娃?”
诡异地静默了一刻,我听见二少爷似乎是笑了两声,语气中带着嘲弄:“什么女娃?就是个傻子。”
我想起那个女孩湿漉漉的眼睛,隐忍中是清明,不认同地摇了摇头,刚想说话,又听到二少爷接着说道:“怎么,她是你院里的女婢?”
是与不是,在他问出这句话时,都变成了是。
先是给这女孩安上一个傻子的名头,再安上我院中女婢的身份。
是以,他不论是因何原因打伤了女孩,皆是可以连带怪罪到我头上,多好的找茬机会。
但也正合我意。
所以,只沉默一瞬,我回答道:“是。”
他果然笑了,阴恻恻地,伸手来拽我,对我说:“你这女婢可是犯大错了,陈阿香,你治下不严啊。”
说完,我便被他拖着走,身后跟着的是小步追的大夫人。
我知道他是要将我带去大少爷那里,问我的责。
第10章 玉露篇(10)
问责与往日并无不同,无非是打手板,扇耳光轮着来,事情小了挨顿骂,但今日之事,二少爷咬定了我的过错。
便择了中间的处罚,不轻不重。
待处罚结束,翠娥来接我,我念着那女孩应该还倒在北门小亭,急急加快脚步往回赶。
果然,她趴倒在距离门廊一步的距离,我弯身去摸时,一下摸到了她紧紧扒着墙的手,饶是已昏死过去,手上力气还在。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辗转到陈府的,也不知道她年岁身世,只记得当初那个男孩唤她狗丫。
这名字着实不像个如花似玉的姑娘。
我初见她时,曾暗叹过她的容貌,很好看,灵气直从眼睛里透出来。
于是,我琢磨着,待她醒来,应换个能衬得上她的名。
我将她安置在月亮房,这是我为自己的院子取的名,那时的我刚搬过来,浑浑噩噩过了半个月,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不该如此。
我应当做一个乐观的陈阿香。
于是我将院中的三座小屋取名为月亮,星星和太阳,亦是我心中向往的光亮。
很快,半个月过去,其中她只醒过一次,那是一个夜晚,我又一次失眠,便想来她旁边坐着自言自语一会。
也不知是哪里养成的习惯,大概是我挤压在心里的愁绪终于叫嚣着要涌出,而昏睡中的她,便是我最好的听众。
却不想,我刚燃上烛,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先一声呢喃,似乎是喊了一声娘,吓得我差点烧到自己的手指。
于是我向她迈了两步,试探着问道:“你醒了?”
室内回归静默,我看不见她的动静,等了一会,仍是没有回应,只好喃喃“没有醒吗?”
说着,我放松些身子,再往她那边靠近,直到脚踩到地上铺的草席才停下。
就在我快要开口诉说自己的心事时,她似乎是动了一下,紧接着是从嘴唇溢出来的痛苦,听得我一阵酸楚。
于是我一愣过后,问她疼吗。
再等了片刻,她说:“疼。”
我又想起了当初她被包子铺老板娘用擀面杖追着打的景象,也不知那次她疼吗。
我心疼于她的遭遇,便往出声的位置俯身下去,想安抚一下她的疼痛。
女孩冰凉的脸颊被我的掌心贴上,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发肿的额骨一跳一跳,随着我的心跳一起,起起伏伏。
后半夜,我侧坐在她身旁,心里期待着她再说句什么,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死一般的寂静,若不是我抚着她脖颈的手能感受到气息尚在,我怕是要以为方才的嘤咛是回光返照了。
我也说不出来自己到底是如何想的,或许就如当初我在荷包与她之间,循着本心选了她一般的没头没脑。
现在的我,也没头没脑地想把心朝她贴近。
我思忱了许久,最后将这种想法归结于,偌大的陈府之中,只有她与我的经历一样悲惨。
我们是同等的悲哀,也合该一同为生路博命。
她再次醒来,是半个月后,我照例去给她送饭时,听得她喊我“啊,啊。”
我有些奇怪,难不成伤到了脑子,还是伤到了声带,怎么张嘴就啊。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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