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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头颅离开四肢百里,不过一载春秋,容颜已是尘满颊沧桑目,却又有一种安宁肃穆,一种回归尘埃的淡泊。一只野狗路过他的头颅,停留须臾,又撒开四腿离去。
画尽。黑夜犹深,红菱犹温。
槐序绝望地倚在壁上青茅草,尘埃落定。
过了许久,纵横好心道:“不若你化成鲤鱼到水缸里?豆腐婆婆要早早起来温酒,被她看见,可不就瞒不住了。别那么难过。有你陪着她老人家,有你想着她,其实她已经不是形影单只了。咱们再想想法子,嗯?”
槐序虚浮起身,道了一声多谢,蓦然碧光乍寅,风流公子变作纹鳞青鲤,落入水缸。仿佛方才的一切光怪陆离、繁花画卷、悲欢离合都是一场梦。
天光熹邈。
豆腐婆婆驮着背,把软嫩嫩的雪白豆腐分成一块儿一块儿,小心翼翼摆在兰花纹的碟子里,预备弻与来客。豆腐清香弥漫,一枝杏花枝伸进窗扉,花瓣落在水缸里,青鲤上下追逐共戏。
纵横笑着说:“豆腐婆婆,早呀。昨儿她饿得慌,我便拿了您一碟子红菱角,银两放在柜上了,您看看,若是不够,我再添上。”
到底是谁馋嘴?夜明珠叠指弹在她锁骨。
“姑娘饿了,吃便是。“豆腐婆婆笑得面颊像展开的枯叶,“该喂鱼了,看这鱼,鱼也饿了,都咬着花瓣儿不放开。”
青鲤鱼浮上水,目中温柔得像春风过冬雪弥,老妪非鱼,不知鱼亦有情;鱼非老妪,不知心中眷恋。一人一鱼静静相对,风吹杏花簌簌,像是谁在愀然落泪。老妪把红菱揉碎了,一点一点喂给青鲤,青鲤的口一张一合,低吟浅诉,千言万语,字字难言。
纵横笑得清脆,暗红荔枝丹纹春绫裙轻展:“呀,今儿天真好。杏花开了。”
夜明珠眸中安然:“是。花开了。”
豆腐婆婆一壁把长椒揉碎,一壁道:“老朽再给二位姑娘说说,寻的那个人,他小时候性子很怪,总是怕人家怜悯他,笑话他,喜怒哀乐都不摆在脸上。他还总觉得,不配得到好的,甚至……就是这般一个人,他就是这般。他很少哭,也很少笑,可老朽记得,他那么真真心心笑过一次,有一回他染了寒病,我把汤药一点一点喂进他嘴里,他啊,就倚在怀里笑了。老朽不曾看见,但老朽知道,他就是笑了,他所奢求的,不过是几分温暖罢了。”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纵横和夜明珠闻着杏花香,静静听着老妪闲话从前。
“他的鼻子有点儿窄,眼眸狭长狭长的,凹进去的样子。笑起来,唇珠甚是分明。不笑的时候,酒窝反而露出来了。你说,这么讨喜的面容,怎么便一世辗转呢。“
杏苞鹅黄煨,檀枝鸦黛生。沉鲤水中卧,珠泪也珑明。
“他十六岁便丢了。丢了整整这么多年。有时,老朽便胡思乱想,宁愿他欺师灭祖,宁愿他丧尽天良,宁愿他把自个儿活活气死,也好过这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真的。只要能见着他的影儿,便是往死里折磨老朽,也甘愿。“
夜明珠还是一言不发。她轻轻折下一枝粉杏含露,对着纸窗,插在豆腐婆婆霜白的盘髻里。她亦不知自己为何要这般做,是为全她的劝慰之情,为了要她如杏花般复苏,还是为了心中那一点感同身受,无人知晓,无从道出。
天地间有微微的窸窣声。青鲤鱼流泪了。
两个时辰后,纵横和夜明珠撑着柄淡紫如意棠棣纸伞,走在烟雨菲菲的桂子镇。米酒的滋味还在舌尖,杏花的残香犹留掌心。
”她放不下的儿,已是死了。这却如何是好。“
“随缘罢。莫说与她知晓,她知晓了,徒增悲痛。只当是不知,还有可转圜。“
“说的是。可无论如何,都是那么残忍。哎,世间的事都是这样,不存在什么对错,只是去往不同的方向,背道而驰。”
“那你还说贪恋人间。”
“正是因为有生,老,病,死,求不得,放不下,爱别离,恨长久,欢喜才有意义,人间方值得贪恋。人人只道天宫毫无瑕疵,可这无暇,亦不如有血有肉有暖有冷来得鲜活。”
“说的是。可我却觉得,与你走这一遭,我贪恋的,并不是人间。”
“是什么呢?”
“是你。“
夜明珠蓦然握住纵横的手。
纵横:“???你这是饥不择食了吗,美人儿?”
夜明珠不知如何是好,只紧紧握着她,她的掌心柔软又温暖。
“我不知……怎么说出来,“夜明珠是个九千多年单身的老妖精,多年来一直觉得自己是珠,多半无情无爱。可她在纵横身边的时候,有一簇花栽上心头,逐渐根深花展。她笑起来她亦欢喜,她戏谑调笑她便心跳不住,她温柔她便如饮春风,吹度了玉门关几千几万载;她身陷畏难时,不待取舍,雕冰刀已凌厉握在指尖。甚至她不在眼前,她都有些微微的慌乱,舍生酣战为一人。
她又觉得她是个贫嘴厌舌的女妖精,插科打诨,嬉笑怒骂。可转念一想,倘若她样样都好,自己并不会如此欢喜她。
那厢纵横却不知如何是好。
直觉告诉她,今晚有危险,睡觉须谨慎。饮酒不注意,事后两行泪。
她只是觉得,自己的身份委实特殊了些,哪日被抓了,再连累着夜明珠。何不长长久久做个知交。
正要开口拒绝,却又不舍。
夜明珠这样冷傲的人,应当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第二回。
“我……纵横……我……我也不知是,是如何……我总是觉得,你不一样。旁的都是过眼云烟,你不是。“
“我并非一时兴起。你信我。”
第十三折
纵横握紧雕花伞柄,抿了抿唇,许久不曾言语,接受和拒绝都没有。
夜明珠美目潋滟,她今日套在双手一对羚羊皮银丝绢帛手套,遮住十指的春水色,心下是从未有过的惊心动魄。
或许纵横只当她是同游的知己。
或许纵横只愿潇洒不羁独自一人。
纵横亦是紧张不安,她转身,仿佛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向糖汁儿甜丝丝的摊子上买了两支糖葫芦,熟透了的山楂暗红欲滴。她口中咬着一串儿,另一串,转身递给夜明珠。
夜明珠一时不知所措,还是接过糖葫芦。她到底是何意?
“饿了不曾?垫垫。“纵横笑,”你对我有情,我自然求之不得。只是,我不能与你结侣。“
夜明珠垂眸,分明在眼神里写着为何二字。
”我自己都不知晓哪一日会被送回九重天。“
夜明珠道:“若你心里也与我一样,往后的日子里,我定是把你护好,不让地仙散神发觉。“
“你当真中意我?“纵横挑眉,凑近了,红馥馥的唇正贴着她耳畔,仿佛是一对鸳鸯在窃窃私语。她的气息都是暖热的,几乎顺着耳廓一路弥漫,酥软了夜明珠的心。
夜明珠万万不曾想到,她会如此。
她勉强稳住心神:“是。我虚度整整九千年,最在意的便是你。“
“你不曾欢喜过旁的妖精吗?九千年那么久。“
“不曾。“
纵横知晓,夜明珠道不曾,那便是真的不曾。
纵横微微回首,认真地看着她:“又为何中意我呢?”
“我亦不知缘故。“夜明珠挪了一步,与纵横不过方寸之近。她面容上沾染了些许雨珠,深邃的眼眸却比雨更清澈几分,“你总爱插科打诨,一日不讨打便不痛快。你喜欢吃各种各样的点心,哪怕你是妖道,不需这些。你还宽心得很,无论身在何处,总能寻到得趣之事。你舍弃九重天,偏爱人间四海。你嘴里总是爱噙着东西,多半是随手撷来的草叶。你知道很多故事,总是绕着寰尘世间说与我听。”
纵横浅笑补充道:“我还是个美人儿。”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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