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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珠:“你还厚颜无耻。”

“对对对,我正是厚颜无耻。有本事你别中意我。”

夜明珠轻轻摇头,伸手揽住她的腰,直直望进她双眸,她左眼下还有朱砂泪痣一痕。她声音飘飘渺渺回肠百转:“你说的是。偏偏你如此厚颜无耻,我还中意你。旁的妖,无论是沉稳,还是活泼,心思纯良也好,老谋深算也罢,我都不曾中意。”

“美人儿,不知你中意我,是想干.我,还是想吻我?”

夜明珠诚恳而坦白道:“皆想。”

纵横唇边漾着戏谑的笑,糖葫芦琥珀色痕迹糊在她形状姣好的下颏,她轻轻道:“那你便想罢。”

夜明珠眸中更是意味深长,心想此番我如此情意绵绵真心一片,你还能开得起来顽笑?不由自主抱紧了她的腰肢,微微颔首,欲吻她眉眼。

“美人儿?”

“嘘。“

待纵横和夜明珠回到豆腐婆婆那里,已至下晌。

不知为何,今日小酒寮的酒客并不多。只有两个公子对坐着,喝米酒,分红菱。

豆腐婆婆给二位添酒之时,轻轻道:“公子,可愿要一只鲤鱼?这么长。青碧青碧的,好看得很。”

其中一个公子惑道:“哟,您老人家有那么长的大鲤鱼,怎不自己留着补身子?还要卖了?”

豆腐婆婆声音喑哑落寞:“不是卖,不是。是另给它寻个好人家过日子。”

那公子觉得荒唐,便笑了:“怎么?还不许杀了吃肉?还要像狗啊牛啊一样养起来?”

豆腐婆婆点点头。

那公子作揖道:“罢了,在下不敢要。在下自己都吃不饱呢,哪里敢添上一张嘴。您老人家再问问旁人罢!”

纵横抱臂倚在尘烟弥漫的柴扉上,面容似笑非笑,不知在想什么。

青鲤鱼躲进缸底,又浮了上来。

豆腐婆婆思忖一晌,缓缓挪着步子向夜明珠和纵横走来。因为年迈,都踏不出声音。

纵横轻轻唤道:“婆婆。”

“姑娘,老朽呀,快要油灯枯竭了,指不定哪一天就被阎罗王提了去了,也怨不得,命数罢了。心里头放不下的,除了那丢了的儿,便是鱼缸里这一条鲤鱼。老朽没了,谁还能喂它呀?它可不是要活活饿死了!算来算去,这鱼,老朽都养了四十多年喽,桂子镇人都大多活不过四十。官匪兵绅,饥荒恶疾,轻轻易易就要了命。想来,这鱼都有灵性了啊。”

夜明珠想,老人家当真料得不差,青鲤槐序早已得道成妖,他不离开桂子镇,是因为挂心您。您却也挂心他。

这样微妙又温暖的牵肠挂肚,一端联系着将行就木的老人,一端联系着风华正茂的青鲤妖,世间之事,便是这般令人喟叹。

纵横道:“四十年了,这么久。”

豆腐婆婆滞笨地捏碎红菱,洒下水缸。却没有青鲤鱼凫来啄食。

纵横身子灵活,往水缸中一瞧,登时惊甚:“鲤鱼呢?怎么不在了?”

槐序不见了。不仅豆腐婆婆寻不到,夜明珠和纵横收集昨日入前尘的息泽,也寻不得他。消失得彻彻底底,仿佛从未存在。

婆婆驼着背,像被驱赶的犬马一般围着小酒寮转来转去,可是哪一寸角落,都没有那一尾青鲤鱼。

“鱼怎么被偷走了……”婆婆手足无措地坐在摇摇晃晃的木凳,两只手仿佛从未相识一般你拢着我,我抠着你。夜明珠想,一个人失去了最后拥有的一点儿东西,便是这般反应。

婆婆没有落下眼泪,苦到深处,眼泪会在从前岁月的一个时刻悉数流尽,犹如井泉干枯。

夜明珠转念又想,槐序不会被凡人掳去。他是妖。他留在桂子镇是因为心甘情愿,倘若离开,亦是心甘情愿。

他怎么蓦然离开了呢?

纵横小声道:“他是不是,为了不让婆婆挂心,去得放心不下,所以自己离去了呢。”

夜明珠颔首:“兴许。”

“那你我,以后可就见不到他了。”

“他会去何处呢?”

“可能像你我一般,在人间游历,行至何处,便留在何处。也许留一个时辰,也许留一年,也许留一世。“

豆腐婆婆在桂子镇集市上见到她的青鲤鱼,是在四十余年前。

那个时候,槐序不过九十四岁,虽已修出喜怒哀乐心耳神意,却未曾修出人形。妖过百岁,方可得人形。所以他被罟自水中捕出,反抗不得。只能在集市上慢慢等死。

旁的鲤鱼虽说也是命不久矣,但最不幸的,还是槐序。因为他对即将到来的厄运知晓得清楚。

摊主是个不惑之年的男子,一壁杀鱼,一壁招徕客家。槐序看着同类的鳞片像雪一样撒在水里,流泪了。

只有对人间悲痛了如指掌之人,方能感知一尾鲤鱼的无助。杜媪担着买来酿酒的粳米和椒草,路过槐序。她粗布的墨紫裙摆沾满尘泥。看到了鱼目悲泣。

镇子甚小,几乎家家户户都认识。杜媪停步,问道:“白老九,你爹的病如何了?能下地了不曾?”

摊主一刀剁下一只鲤鱼的头,槐序心里的惊恐像妖异藤蔓一般无休无止地长起来。那一只鲤鱼的眼中有冤意和狰狞。

白老九寒暄道:“哟,豆腐娘娘,这么早出去!我爹,嗐,还是老样子。一日三餐得人喂着,半分也离不得跟前。”

杜媪道:“你今儿生意倒好,才开张不久,便卖的只剩下一条鱼了。这条青的,个儿不小,怎么卖的?”

“十个钱。对您,是十个;对旁人,十五个钱我都不愿卖。看这鱼的身子,一锅炖出好几斤鱼肉来!够多少人饱一顿儿。”

白老九用沾满鲜血的手拨动槐序,要它看起来活蹦乱跳地,可槐序满眼都是泪。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的身子也会被剁成几段,抽筋剥皮下油锅。

杜媪叹气道:“六个钱如何?近来酒没几个人买,手里也不宽裕。明儿你再来吃酒,茴香豆腐送一盘儿。”

白老九笑着摇头:“您这可是难为兄弟了!六个钱,是在是卖不成。多好的鱼啊,哪能六个钱。”

杜媪长叹,又随口寒暄几句,离去了。她本有心救槐序,奈何囊中羞涩。

世事难料,白家老九晌午还与人逞刀杀鱼讨价还价,午时便魂归黄泉。原是叛军又来拿人,见他是个有气力的壮丁,押了便走。白家老九自是不从,他呼喊着:我爹还在家呢!我若跟官爷们去了,他要活活饿死渴死啊!求求各位官爷,给各位磕头了!

叛军们如何肯听,几个人上来,掀翻了鱼摊,槐序骨碌碌滚在尘土中,艰难地呼吸。没有人来救他。也没有人救白家老九。槐序看着这一幅众生悲苦图:无人敢替白老九言语,虽说平日里朝夕相处,然而叛军杀人不手软,谁拿自己的命来赌?有一个而立左右的叛军,扪着一个姑娘,推在地上便染指。还有仓皇匆匆逃走的老叟,不慎跌了一个踉跄,后面的人踩着他的背继续疾走。有个瞎了双目的乞丐,小心翼翼拿着一根竹棍,不知该往何处容身。

白老九还在哐哐哐磕着响头,一个官爷一脚踹在他右脸:不识眼色的腌臜脓包!快走!

这一瞬间,白老九才意识到,一切再无转圜的可能。

第十四折

他一边叫着爹,爹,儿先去地府等爹。一壁举起杀鱼的刀,没命地向叛军劈去。说来荒谬,他杀鱼时无比娴熟,却不敢真的劈在叛军身上。

叛军大怒,夺下刀子,一刀劈碎了他的颈子。像杀鱼。

槐序在白老九的眼眸里,看到与方才案趈上鲤鱼一般的感情。

后来槐序方明白,无论是人,是妖,是鬼,甚至是神仙;皆有对上谄媚、对下欺凌的本能。无可免俗。

到底是槐序命不该绝,杜媪发现了躺在地上苟延残喘的他,把他带回去,养在水缸里。洗去满身血污。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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