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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匣一露面,喧扰人群的注意力便放到这酥骨庭花魁美人身上了。

“哟,花魁穿藕粉倒也别致!“

“花魁花魁,她便是光着,也是美人。”

“上一遭我听她弹琵琶,回味了一年半载……”

谪匣道:“诸位公子,虽说偷金窃玉心思不纯,但她到底是个无依无靠的小丫头。不若你们回禀主家,重罚她一顿也罢了,何苦定要赶出去呢。”

小姑娘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握了谪匣的藕霞裙袂:“姑娘,姑娘救我!求姑娘救我。”

谪匣目光下探,淡淡道:“你自与诸位公子认错起誓,往后再不可做贼。”

第二十三折

恍惚间,又从烟锦如画的珞岄城,回到十年后的山洞。

纵横一壁听怪鬼讲故事,一壁思忖,故事里的,谪匣,小姑娘,春儿,到底哪一个是眼前面目全非的怪鬼?

或许都不是。它只是在凄凉的夜里绉出一个故事,前因后果都不甚妥帖。

夜明珠坐在她身边,说:“后来呢?花魁把那个偷金的小姑娘救了?”

纵横亦道:“药铺的掌柜,有没有把小姑娘带回去?”

怪鬼阴森森道:“不曾。”

“那小姑娘的叔婶——”

怪鬼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打断道:“也不曾。”

纵横托腮,手里还不忘拿着枯枝拨弄棺材上的虫豸来顽“那小姑娘活活饿死了?”

怪鬼悒悒冷笑道:“后来,是花魁把小姑娘带回去了。”

后来。

酥骨庭。

春儿殷勤地给班主和谪匣都捧上雨过天青针茶,班主看着跪在门槛后的小姑娘,又看看谪匣,柳叶眉蹙起来:“匣儿,你这是做什么!怎么把这个野丫头带回楼里了?”

小姑娘心跳甚疾,这班主仿佛是不愿意留她,如何是好?正想开口讨好,却又不敢。触怒了鸨母又该如何是好。

谪匣温柔道:“娘亲莫怪,见她可怜,被药铺赶出来了,叔婶又不要她。便带来交给娘亲,您看看哪位妹妹短了人服侍,便派过去罢。”

小姑娘心中更是激动,还挑拣什么去处?

有安身之所,便是恩赐。

有时候,颠沛流离混着世态炎凉,会让一个人要求很低很低,像野草一样,有些许空隙,即刻肆意生长。但是在浩劫之后,骨髓里的惊魂未定,又促使其贪婪地想要更多,更多。

班主抬眼看了看小姑娘,半晌,开口道:“你家在何处?爹娘呢?还有,你叫什么。”

小姑娘心中一阵狂喜,她却只应了最后的询问:“奴……奴是小枝。芍药花枝的枝。”

芍药花枝的枝。

班主识人多年,自然猜测到这小枝来路不明,不宜留下。又不肯拂花魁姑娘的面子,她沉思着将香囊中相思豆搁在瓷碟:“罢了,你留着。阿匣且去休憩罢,方才从外头进来,莫着了风。这丫头留给娘亲安排,春儿,扶你家姑娘歇着。”

小枝年少天真,闻言只当是自己被留下了,竟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笑在面颊上漾开,觉得从此有靠。

谁料班主与她道:“给你半两银子,你拿着,快些回去罢。”

小枝登时不知所措,她茫然须臾,急促道:“夫人,奴无处可去啊!求夫人留下奴,求求您了!奴什么都能做,只求有幸在此服侍哪位姑娘,求您,奴给您当牛做马!”

“当牛做马?”班主疲倦地嗤笑,有不屑的意味,却也不愿多加为难一个小姑娘,“难得你有这份儿心,我这儿并不缺丫鬟。咱们没有缘分,你且另寻个去处罢。”

小枝大着胆子去抚班主考究的衣袍:“求您!奴求求您了!”

班主道:“你也别为难我。酥骨庭若是什么都慈慈悲悲地请进来,也不用做生意了。”

小枝垂下了头,眼泪流在锁骨上,却没有哭出声音。班主倒也厚道,遣丫鬟当真给了她半两银子。小枝跪下磕了个头,便拖着瘦瘦小小的身影走出香艳靡丽的伎寮。小枝永远记得,当时,她从逾落夕阳间抬眼,酥骨庭浑然像一个醒来不久的迷梦,芙蓉壁,琉璃瓦,飞天檐,锦鲤画。画面的剪影像一幅刺绣画卷,活生生一针一线绣在小枝心头,绣得富丽堂皇,绣得情深刻骨,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的景象,想起母亲曾说,“南有仙岛,北映孤漠,谓之海市蜃楼”。

酥骨庭是她欲.望的海市蜃楼。

荒无人烟的大漠中,忽见海中明月,非真。她的心中忽然繁衍出极致的另一重魂魄,或者是另一种行尸走肉,从前只求有一口饱饭,如今,她渴慕能留在这里。哪怕是个最下等的粗使丫鬟,服侍昙花杏花桃花一样的姑娘们。只要留下,只要留下,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庭外,魂魄已争先恐后地撞在画壁上,撞碎了,又分散着钻入檐垣缝隙。

只要留在这里。便是只能活三十年、不,十年,又有什么关系?

谪匣出门陪客时,丢了一只玉镯,她并不在意,丢了便丢了。三天后,谪匣都要将玉镯抛之脑后,说来也巧,谪匣带着丫鬟迈出酥骨庭时,又遇见了小枝。

小枝跪在地上,感激到痛哭流涕:“多谢姑娘!前儿我在巷口捡到了姑娘的翠玉镯子,不知怎么还给姑娘,等到今儿,终于见到姑娘了!”言罢从身上取出一只玉镯,动作小心翼翼,万分珍爱的模样。

谪匣点头道谢。可细细品味,便尝出这话不对来,若是她在酥骨庭,怎会不知道怎么还?

那翠玉镯成色甚好,当铺里能换十几两银子。她竟不贪,等着她,随即送还。又恍然想起,当日初见,她是因为偷金被赶。这却有些蹊跷。

春儿喜上眉梢,连忙拿出绢帕里包的点心赏给小枝。小枝怯生生的,并不敢要,一味摇头。春儿硬塞到小枝手中。她触碰到她的手时,心中微微一寒。小枝的手那样冷,不只是楚楚可怜的冷,而带着些许风刀霜剑的意味。明明是小姑娘细皮嫩肉的触感,却无端让她想到,滑腻腻的鱼。后来春儿临死前亦回想起此时此刻。

谪匣道:“你起来罢,跪在石阶上岂不凉。前些日子不见你,你被分到哪个姑娘那里伺候了?可还安稳?”

小枝咬紧了唇,一言不发。恍若无意地摇了摇头。

谪匣又道:“镯子是从何处拾得的?亏我找了恁久,只是不见。”

小枝还是不出声,时不时抬眼看看水红罗裙的谪匣,上面用红丝线绣出来的昙花甚美,刺破了她的眼,又烙在她心头。

“怎么了,不说话。受委屈了?“

小枝心中激动,却作出隐忍的模样:“不,不是的,姑娘……”

“你家姑娘待你可好。”

谪匣身上昙花蕊犹如华美的缚网,在勃勃生长一段孽情。

“我……”

此时谪匣已隐隐猜出班主阳奉阴违,不曾留下她。故小枝才如此支支吾吾。

班主不留,她也不能说什么。谪匣知道,酥骨庭的丫鬟已是够多了,何必再添一张嗷嗷待哺的唇舌。

谪匣思绪微微凌乱,她本不欲再管,奈何见小枝不知所措地捧着糕点,欢喜又讷讷不安的模样,终究还是怜悯,轻声道:“还是没有姑娘伺候?”

小枝点了点头。

谪匣又问:“睡在何处?”

小枝不再言语。

春儿只恐自己姑娘惹班主不悦,轻轻道:“姑娘,咱们走罢。时辰不早了呢。”

小枝道:“睡在……桥下。”

谪匣少言寡语,但颇为古道热肠,她沉吟片刻,道:“不若你随我回去?”

小枝玄白分明的眼眸微微动着,透出股令人心疼的机灵,她声音里满是动容:“多谢姑娘!多谢!”言罢又跪下去。

春儿心中一凛。

因为她余光看见,小枝的眼眸里,漾来一分不易察觉的满意,她暗想,这小姑娘当真古怪得很。

此后,小枝便留在花魁谪匣身边,成为她的第四个丫鬟。谪匣见她人小,手脚又灵巧,便指派她日日打理琵琶。擦拭琵琶弦,调音拭曲。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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