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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老妪。

鹤发鸡皮,瞳目浑浊,黑纱裹袍,唇凝匿笑。

因为她满身尘土,酥骨庭只当是个可怜的鳏寡老儿,并未多想什么。有几个善心的姑娘怜悯她,便打发自己的丫鬟给她送去碎银或吃食。古怪的是,老妪全然不要,将那些馈赠视若无睹,仿佛她什么都不缺少,脸上挂着不变的笑,慈悲到极致的狰狞。

便有人切切议论,想是个痴傻的无家可归的老婆婆。

可怜归可怜,这么一个老痴子滞留在酥骨庭,到底是妨碍做风月生意。班主心下觉得不妥,客人来此,入目是这么个老痴子,岂不是要倒了胃口?却也不好直接撵出去,思前想后,唤小厮与她商议:可否愿意留在酥骨庭做厨娘,只须在庖厨捡柴烧火,从此以后酥骨庭养着她。

老妪嘻嘻地笑了,露出两排洁白尖利的牙,镶嵌在深红的口唇里,使人觉得诡异至极。甚至,一个老痴子,怎么会有这样桀骜不驯的牙齿?

小厮又道:“婆婆,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呀。”

老妪笑得慈祥,堪比画上观音:“我知道你想干苓春,想干雲瑱,还想干花魁谪匣。”

小厮后退一步,惊吓和愤怒争先恐后地流泻出来。她怎么知道?怎么会?她怎么知道的?

那小厮是个血气方刚的十九岁少年,自然在人事上颇有肖想。酥骨庭里又皆是莺莺燕燕。他曾偷来谪匣的中裙,苓春的丝履,夜里自渎,满衾春光。

老妪笑出咿咿的声响,一把抓住小厮带着糙茧的手,竟然无限贪恋地吐出深红的舌头舔舐他的指甲,舌头犹如腐烂的艳丽的鱼。触感也是冰凉冰凉的。

小厮连忙挣扎开,低声咒骂一句:“老痴子!你这是做什么?!”

老妪温柔地看着他:“孩子,只要你把你的指甲拔下来,送给我,对,要带着血,一整片指甲。我便实现你心中所想。”

“呸!“小厮害怕地离去了,“快滚!滚!我们姆妈早就嫌了你,老痴子!”

老妪还在原地咿咿地笑着,簌簌飞雪沾染在黑纱袍上。

后来,由于她逢人便如此放肆,磨光了酥骨庭为数不多的恻隐之心。无论见到谁,都讨要带血的指甲,都要姿态放肆,就算是被爆碳脾气的小厮们毒打,也依旧笑得欢喜。

偌大的酥骨庭,唯有小枝,带着期盼走向她。

彼时小枝着一袭水红雀裘,青丝绾成个垂髻,一幅体体面面年轻丫鬟的模样。她手中还捧着几个点心,递给老妪:“婆婆,来,今儿天凉,且吃了这个暖身子。”

老妪没有去接。

她望着小枝。看到她的眼神,蓦然意识到,这个水红裘衣的丫鬟便是自己要寻的人。

小枝收回点心,并未多在意,而是行云流水颔首道:“奴名唤小枝,见过婆婆。”

老妪面颊上的观音慈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诡计得逞的合意之欢,她拉过小枝的右手。抚摸着她的指甲,仿佛那是天下至宝。她跋涉几世几年也要寻得。

小枝并没有觉得惧怕,反而觉得在她和这个痴疯老妪之间,流淌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契合,这种契合使她和她共鸣。

小枝的手很白,也很纤细,毕竟常年拨琵琶。

第二十六折

夜明珠道:“也许,你我遇见那山中诡异之灵,正是小枝。或者是眼前这个诡异妇人。”

纵横笑道:“看到这里,我都有点儿害怕了。这个老妇人……嗯,我也觉得小猴猴就是小枝。小枝这样的心性,迟早误入歧途。”

大雪霏乱,已是入夜,莲花更漏的声音开始流淌。雪光映在月洞红墙,绮烟忽离,小枝看着檐角的朱红风灯摇曳,似是在暗示什么鬼怪传说。

老妪又恢复了匿笑。只是这次的笑,不是假借观音,而是修罗本色。

她所言倒是开门见山。

“我要指甲。“

小枝紧张地看着圆月洞门,幸好四下无人。她低低道,“奴知道。指甲。带血的指甲。”

“对。带血的指甲。“

“眼下吗?奴带了剪刀……”

“不。“

“怎么?“

“这指甲,要你亲自拔下来。”

一只玄紫的细蛇爬过女墙,它匍匐许久,终于张开刀割一样的角口,吐出蛇信,将一只幼小的燕雀拆吃入腹。

随后是一声克制的闷哼。

“给。“

“啧,成色真好。”

“婆婆,奴,奴想……”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还请您成全。“

“不,你这是自己成全自己……“

“那……“

“这个,给你。定会得偿所愿。“

老妪将一纸泛黄的方子,送到小枝的袖中。随后竟将小枝的指甲吞吃入腹,笑得满足而慈祥。她转身离去。此后,酥骨庭再无人见过这个疯疯傻傻的老妪。

小枝颤抖着手,目光贪婪更胜玄蛇地看着方子,这一纸药方,名唤皮囊香。

人们觉得蹊跷,又很快淡忘。偶尔说起这个老妪,也觉得,她存在于酥骨庭的这两个月,像是世人共享的一场春秋大梦。

更蹊跷的怪事接憧而至。

花魁谪匣骤然失踪。

而她的贴身丫鬟小枝,容色朝夕之间忽改,变得倾国倾城。

班主想,谪匣多半是被强人掳去,再不能回来了。虽说谪匣是她养来作摇钱树的,但终究唤她女儿唤了二十多年,再铁石心肠的人也有不舍。班主悒悒一月,还拿出银子为谪匣作了场丧事。

小枝为她家姑娘穿白,一袭雪白绸裙,逢人便含泪地问,可曾见过我家姑娘,可曾见过花魁姑娘,可知花魁姑娘何在,见过什么人不曾……顶着绝色容颜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她新生的面容,不知从何处孵来,像一柄刀那样尖锐。

见者惊艳其妍媚动人。

小枝浑然不觉,兀自哀戚戚伤心,一心寻她家花魁姑娘。

却不知世人念旧,不过是惧怕往日之新,未有旧妙。那些曾经痴情于谪匣的客人,一见小枝如此姿容美艳,哪有不把谪匣抛之脑后的道理?一掷千金,为见佳人。

只是这个佳人,不再是谪匣,而是小枝。

看到此,夜明珠只觉得是番荒唐的笑话。她道:“世人慕绝色,慕艳姿,慕新簇,着实不齿。若是我,纵横,我只倾慕你。旁人再好,都不是你。”

纵横轻轻点头。在心里为她家小攻点了个赞。

七柄琵琶,如七个美艳尤物,横陈在案上。

小枝此时已不是小枝,而是莺啭。

莺啭自然不是侍姬,而是酥骨庭的新任花魁姑娘。

莺啭姑娘明眸善睐,杏面常笑,一月之内鸨母收到八十七封银票,璀璨的黄金堆满了小阁。不得不说,鹤帷国的阔少们,真是有钱任性。

其实论起满意,前花魁谪匣和今花魁莺啭,班主自然更满意莺啭。

因为莺啭心思玲珑剔透,知道怎么讨媚,怎么吊人胃口地施展风情,知道怎么让你把银子都留在她身子里。谪匣性子更骄矜清冷些,不愿在这些事上惯作功夫。

纵横看莺啭如此,心中更是不齿,还觉得有些可笑。

譬如旁人情热时,莺啭总推脱说娇躯有恙,旁人失望欲归时,又起身说哪怕身子不适也不敢怠慢了官人,欲拒还迎,欲擒故纵,自然哄得官人们眉开眼笑,听戏之欢后留下白花花的银票。下一遭官人又来,莺啭却复推脱起来。

纵横挑眉,她想,你们凡人真会玩儿。情爱都能整出这么多花样来。

什么零碎心思,什么矜持自珍,什么欲拒还迎,什么欲擒故纵,纵横皆不愿尝试。也不觉得有趣。

是吃得太饱还是没有事儿干,恋爱要这么谈?

对纵横而言,欢喜便是欢喜,无意便是无意,欢喜便倾心相待,毫无保留。无意便各自安好,不逾越半步。倘若欢喜偏做无意,岂不是耽误了心动;无意偏做欢喜,岂不是彼此耽误。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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