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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外月华薄如蝉翼,躺入火来。
纵横伸手,握紧了夜明珠。
“几年前,我终于学会用猴足走动,你们是不是想都不敢想,那等境地,是如何的生不如死,活在炼狱也不过如此!我用两年,日日啃咬床木,终于咬断后延,得以脱身。那时候,我像猿猴一样行在街巷,人人侧目,甚至唬得几个孩童大哭不止。最该哭得不是我吗?他们谁都不知道我的痛苦,谁都不知道,我本是一个花魁,可后来,我连人都算不上!见不到阳光,分不清昼夜,又有谁明白是何滋味!“
“我一定要让她生不如死,体味我的痛苦。”
“后来,我隐到荒无人烟的深山,用石块抵磨喉咙,逐渐重新学会了言语。”
“至于复仇,尝试过无数次……可都失败了。直到上个月,她猝毙了!我失去亲手让她生不如死的机会……”
“甚至到今夜,我都不明白,她为何要如此待我!明明我对她有恩!“
听到此,夜明珠叹惋道:“姑娘,你可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每一个人,皆有一颗完完整整的心。”
纵横道:“是,你便不该救她!”
“不久之前,我刨洞去酥骨庭,偷出她的棺木,她已开始腐化,我将她的尸殍挫骨扬灰,犹不解心头之恨的万分之一!“
“在这世上,她的叔婶已死,遗下两个女儿,其中长女还诞下一个豆蔻年华的女童。对,便是你们今夜看见的那个,被我折磨得不成人形的。”
“我杀死那两个女人。因为她们是她的家戚,流淌着同样的血脉。”
“至于那个女孩儿,还没来得及杀死,便被人发觉了。我只好先逃走。伺机再动。”
“三个月后,我折返回去,发觉那女孩儿在沿街乞讨,吃不上饱饭。哈哈哈哈哈哈,正像当年的小枝,楚楚可怜的模样……哈哈哈哈!”
纵横看着璀璨火光中苦苦挣扎的松枝,叹道:“何必如此……”
“我还是保留着当年的良善,当年那该死的良善!给了小女孩儿一块儿糖,让她跟我来这山洞——哈哈哈,然后她就被我弄成那个样子,又卖给乞儿,从此一辈子莫再想像人一样活着!“
山洞外,升起浓重黑烟,遮挡月色朦胧。
夜明珠蓦然开口:“你可还记得,当年,酥骨庭出现了一个诡异的老妪……“
“前因后果已被我理出来了。倘若我不曾猜错的话,她不是人,而是山鬼。“
“寿数尽了的山鬼。”
“山鬼若是阳寿耗尽,须得向凡人借命续年。指甲,便是玄机。”
“小枝她为了一己私欲,用七十年阳寿换得‘皮囊香’。”
“所以她上个月猝毙。毫无预兆。乃是由于寿数已尽。”
怪鬼激动地嘶吼:“唔!!她用多少年阳寿便换,换便是!何苦拖累上我!”她想了想,又凑上去,满含希冀道,“二位姑娘并非凡物,我知道,不若,我求你们,让小枝重新回来,我要、我要再杀她一回!我要彻彻底底杀了她!”
纵横和夜明珠,皆一言不发。
关山月影深,人间藏多少无定骨,又藏多少隐晦阙?
生、老、病、死、爱别离、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所谓佛曰八苦。
夜明珠仍旧满心悲悯。她知道,在一个悲苦人间,每个人都脱不得悲苦。有的人总是被善待、被照顾、被哺育、被供养,这样的人很难心生邪魔。他们的血液里涌动的都是温柔。譬如从前的谪匣。
还有的人天生命如草芥,被欺辱、被蔑视、被折磨、被压抑,他们被恶龙磋磨太久,渐渐地,自身也变成恶龙。就像一只绵羊,处于危机四伏的荒山,四处是伺机行凶的狼群,久而久之,绵羊也像狼一样阴狠。
此局无解。若说可怜,人人都担得一句可怜。众生同悲。
恨是永生。轮回不息。小枝毁了谪匣一世,谪匣又毁了那个小姑娘一世,倘若日后那个惨苦的小姑娘若寻得机会,又要如何伤害旁人?
纵横悄悄说:“真想阻止这一切。可你我皆无法子。”
夜明珠亦悄声说:“我来试试。”
怪鬼犹不舍道:“什么代价,我都愿意!只求重新杀死她!”
夜明珠轻轻摇头:“不。我不能这么做。”
纵横道:“便是再杀她一千次一万次,你便能就此解脱?杀戮只会源源不断催生出新的仇恨,永无了局。”
怪鬼凝视着那一方腐坏的棺椁,不知眼眸里酝酿着什么样的情绪。
纵横又道:“我知道,你很难受,你每一日都很难受。这世上除了你,谁都不能切身体味你的痛苦。所有人都没有资格指责你,可又有谁能体味那个小姑娘的痛楚?你弄瞎她的眼睛,生生斩断她的手足四肢,你知道一辈子看不见是什么滋味吗?小枝不能如此伤害你,可你是不是,也不能如此伤害那个无辜的小姑娘。”
怪鬼怔怔许久,方道:“一切已成定局。谁也回不了头了。”
夜明珠想,甚至连解脱,谪匣姑娘都不愿去解脱。她只想复仇。
纵横咬了咬唇:“不如,你尝试放下,从此把一切都忘了,珍惜余生的每一日岁月。我不是要你原谅她,她也并不值得原谅,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折磨自己。善待自己。”
夜明珠道:“山鬼之咒,我或许可解。”
纵横望向夜明珠:“当真?”又想起,夜明珠有九千年的修为,当真有法子也未可知。
“让我且试一试,成不成,便看天意了。“
纵横觉得事情或许有了转机,忙道:“不若这样,我们约好,倘若成了,还你谪匣的旧日模样,你须把那个女童要回来,毕生将养照料,不得疏忽,要把她养大,让她安稳度日,为她遮风挡雨。还要把你杀的那两个女人的尸骨妥帖安葬,供奉香火,你可愿意?倘若不成,天明我们便要离去,此后各自珍重,哪怕后会无期。”
怪鬼沉默了。
不知何时,洞外铺展开一云一云的雨帘,松枝烧寐的味道越来越浓郁。人活一世,难免满身伤痕,便是天际圆月,也有被云层生生咬一口的时候。总归不可过分执着于过往,何妨带着遍体鳞伤,学会与伤口和解,一路砥砺前行。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纵横微微笑起来:“哎,你在这山里住了这么久,有没有尝尝,那洞外的野桑椹,甜不甜呢。”
夜明珠与纵横相视一笑,她也道:“谪匣姑娘,你且宽心,一切总有尽头。”
怪鬼还是一言不发。
纵横和夜明珠耐心地等着。纵横取出她的豌豆黄儿酥卷,香甜滋味抵消些许山洞的阴冷幽寒,她像对待旧友一样,分一块儿给怪鬼,又分一块儿给夜明珠,夜明珠挑眉,把分到手里的糕点又塞进纵横口中。
怪鬼的眼眸湿润了。
世间总有悲欢离合,倘若没有悲,欢也失去滋味;没有离别,重逢也失去意义。没有飞来横祸,何处寻虚惊一场?
哪怕这么多年悲苦,可是人间,还有山洞里古道热肠的两个女妖精,香甜的豌豆黄儿酥卷,坠在枝头的深紫桑椹,云雾弥漫的陵谷山川,这暄暄扰扰的寰尘人间。
幸好苦难背后,还有一丝一缕的留白。犹可转圜,犹可期待。
七日后。
鹤帷国,珞岄城,酒肆。
纵横喝得半醉,舒舒坦坦醉枕美人肩。
夜明珠轻轻垂首,便可吻一吻她的额头。
“桂花酿,别有一番滋味。对吧小白。“
“嘘,别说话。我要吻你了。“
“这一天天的,你怎么亲不够啊。”
“我爱你。”
闻言,纵横含情脉脉起身,看了夜明珠须臾,方动情道:“我亦是。我也爱我自己。”
夜明珠被她逗笑了,推过去,把她推到酒案下。
“你说,谪匣姑娘带着那个小女孩儿,去哪里了?“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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