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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就在原地,也许远走高飞。“

“也许。“

【卷五 起龙吟】

第二十八折

鹤帷国,都城凤翎。

满城皆是深红的城楼,远远看去,便是朱墙雀瓦浸染在一片烟雨中。兼之雪白木兰花繁昳,交辉相映,彰华共曜。

纵横穿一袭玄黑绣裙,外头披着深红的狐皮斗篷,足下是麂皮长靴。她轻轻笑了笑,取下夜明珠发间白羽点翠簪,反手插在自己髻上。

夜明珠毫无反应,继续行路,她已经习惯了她的皮。

良久,夜明珠方道:“我怎么欢喜上你这个……这个小馋猫。”

纵横笑道:“别问,都已经在一起这么久了,你以为还能后悔吗,小白?”

夜明珠身上雪白帛纱随风而飘,她道:“悔,悔得我心如死灰。”

纵横道:“少来,当初是谁羞涩地与我说欢喜来着?哎,你可知道,凡人称呼伴侣,皆择二人名讳其中一字,配做双对。那你我……岂不就是,白酒?”

夜明珠蹙眉碰碰她肩头:“缘何要唤作白酒,你不觉得夜横更有风骨?”

纵横笑笑:“都好。”

入夜,蓦然下起骤雨。雨打堰桥,淅淅沥沥犹如谁在浅唱低吟。夜明珠和纵横走着走着,便在一处荒败的寺庙落脚。里头的神佛金身蒙尘,悬挂的经幡亦是虫咬蚁蛀,想是已许久都不曾有香火。

檐角攀壁虎。案上有蝼蛄。

纵横随意地坐在蒲团上,擦一擦自己额角的雨珠:“好好儿的佛门,倒成了这些虫豸的栖身之处。”

夜明珠缥缈的嗓音无波无澜:“菩萨谪仙,虫豸蝼蚁,都是性命罢了。”

纵横买酒时,见得一个俊美公子骑于白马上,身后随从成群。那公子眉眼无暇,肌肤白皙,乌鬓红唇,倒真是一幅公子无双的模样。

满街女子皆心驰神荡,不能自持。唯有纵横并不曾有迷恋之色,她随口道:“哎,掌柜,这是谁啊。”

掌柜是个男子,亦是笑得羞红了脸:“这,姑娘,你连他都不认得?”

纵横仰颈饮杏醅酒,道:“我是外头来的,那里就认得。”

掌柜觉得不可思议:“你你你……你竟然对鹿公子的美色无动于衷?”

纵横无所谓道:“我是个帕交。对男的没兴趣。”

掌柜:“……”

纵横潇洒地绾了绾马尾,又道:“再来一坛。”

掌柜忙着欣赏隽秀公子,哪里顾得上她。

纵横:“哎,都走过去小半个时辰了。还没回过神来?”

掌柜的这才给纵横打了酒,一壁意犹未尽道:“此乃鹿蹊公子,廿九年中得探花,入翰林供奉,已官至三品。”

纵横寻了个八仙桌坐下,又要了份儿鲜荔枝。她剥着荔枝,颔首:“原来如此。“

掌柜的讲起鹿蹊来便行云流水滔滔不绝:“姑娘你是不知道,鹿蹊公子写过上前首诗,字字珠玑……圣上看了都说天纵英才!你说怎么会有人容色与才华皆是无可挑剔呢,可当真是神仙托生的!他呀——“

纵横微笑:“敢问,掌柜可是看上他了?“

掌柜倚着门,笑道:“难说。这等神仙,女子动心,男子便动不得心了?“

纵横将坛中酒一饮而尽,几步踏出酒肆,道一句告辞便无影无踪。她想,这公子确是举世无双,可我家娘子,更是风华绝代。

庙内空无一人,凤檀冕香却隐隐约约。纵横一踏入墀槛,佛前的夜明珠蓦然化作美人。

“去吃了什么酒?”

纵横抱臂而笑,左眼角下一颗泪痣显得她越发妩媚。

“你猜。“

夜明珠行云流水扣住她的腰,吻过去,她嗓音微微沙哑:“那我便尝一尝。”

三月后。

纵横和夜明珠边走边游山玩水,不知不觉行至一方甚为偏僻的小镇子,名唤宋佛镇。

宋佛镇却有两样天下皆知——一是绸缎,二是茯苓糕。

酒楼内,夜明珠看着窗外霜叶红于二月花,自斟自饮一盏淡酒。茯苓糕四四方方,颜色欺霜赛雪,煞是好看。

纵横笑道:“九千年。你在这人间整整九千年……”

“九千年又如何,俯仰间罢了。“夜明珠又给自己续上酒。

茯苓糕浓香醇厚。

忽有个小姑娘端着一碟糕点走过来,双十年华的模样,明眸皓齿,面颊圆润。倒甚是讨喜。姑娘盘髻正中,其余青丝垂至腰际,缀几只藕粉琉璃五瓣桃珠花。身上着鹅黄锦缎百裥裙,腕间一对玺红玉镯。

倒像个殷实人家的千金小姐。

姑娘笑道:“劳烦二位姑娘,眼下不曾有空席,在下可否在此小坐片刻?“

纵横素来随和,伸手给姑娘移出春凳:“有什么不可的呢。姑娘请坐。“

姑娘道了谢,将她的茯苓糕放在二人对面,落座。这时,夜明珠才发觉,这宋佛镇的姑娘臂弯还挽着包袱。不知是从何处来,或是要到何处去。

“在下纵横,纵横九州那个纵横。她呀,她叫小白。“

夜明珠冷冷看了一眼笑吟吟的纵横。

“在下李殊儿。殊途同归的殊。”

夜明珠递给殊儿一盏酒,眉眼清冷:“殊儿姑娘,在下夜明珠。莫听她浑说。”

殊儿温柔笑了笑。一壁拿起茯苓糕细细品尝,一壁看着窗外红叶,钝圆的一双杏眼里不知隐着什么思绪。

纵横随口道:“姑娘带着包袱,是从何处来?”

殊儿道:“我便是这宋佛镇上的女儿。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

原来,她是要往别处州府远去。

“敢问姑娘此去何处?“

“凤翎城。”

凤翎城乃鹤帷国都城。

夜明珠撩了撩自己额前霜发:“姑娘一人独行?”

“是。我一个人也能走。“

闻言,夜明珠和纵横相视一笑,觉得这殊儿姑娘身上,想是亦有一桩悲欢离合。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遭尝故里的茯苓糕了。”殊儿笑笑,眼中有希冀、有期盼、有纠结、有不舍。“与二位同席,算是有缘。”

殊儿的琵琶袖中有一方精致的胭脂匣,红木螺钿镶嵌雪白的菱贝。纵横暗叹,殊儿姑娘定当出自宋佛镇的殷实之家。启开来,还带着小小的铜镜。她看了看镜中的自己,随后探指触碰水红的香缙胭脂,妥帖地补在自己唇上。

天□□晚,莲花储漏,云雾黛山。

殊儿沉吟片刻,随后抱起包袱,离席。

夜明珠抬眸,缓缓问道:“却不知姑娘缘何要去凤翎城?”

殊儿回首,暗夜沉寂,偏偏她眼眸明若星辰。随手将包袱放在只余残酒冷炙的案席上,月盘上霜叶,广寒有红影。

空寂无人的酒肆,多适合与素昧平生的异乡人说一说故事。

殊儿道:“我一定要去。”

殊儿今年正好双十。当真是一辈子最好的年华。

她常常枕着廿九年探花鹿蹊的诗词入眠,醒来时,春日满枕花香,仿佛杏花桃花杜鹃花一并开在她衾枕里头,缝来的丝线都是玉兰花枝。夏日里颇有番石榴和杨梅的甘甜滋味,她一想到鹿蹊这两个字,舌尖都受用得紧。秋时霜叶露华风浓,抬眼便忆及诗词里的秋声九韵,字字入梦成风月。冬日里,宋佛镇多风雪,她枕着韵脚入眠,凤翎城洗砚池里他的墨梅便开在心间。

其实她一遭也不曾见过他。

虽然她读过无数次他的诗词,用目光和指尖描摹过无数次他的丹青。

他远在国都,她偏居僻镇。

绸缎庄中,殊儿用一阙词集遮住面颊,小睡了一个时辰。醒来时,案前的年轻公子正一丝不苟地算账,一袭素淡浅灰鹤氅,眉目端正,身材修长。

“小姐,已至午时。方才夫人着人来催你用膳去,都催了三趟。”年轻公子温柔道,却并不看她,目光落在绸缎账册上。

殊儿揉揉额头,随口道:“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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