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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名唤李顺阆。

幼时无父无母,流落街头。被殊儿的爹娘收养,养在膝下像半个儿子。李掌柜自小教他算盘数筹,顺阆倒也聪慧乖巧,一点即透。如此便常年在案上算账。

实则宋佛镇上的人皆知晓,殊儿的爹娘收养他是为何。自然是为了来日有个知根知底的上门女婿。殊儿若是外嫁,保不齐夫婿待她如何,用计侵占了绸缎庄也未可知。倒不如将顺阆养大,来日成了女婿,对殊儿百依百顺,诞下的子嗣还是姓李。

殊儿知道,爹娘是要她嫁给顺阆哥哥的。或者说,是顺阆哥哥嫁给她。

可她心心念念的是鹿蹊。

用膳时,娘亲安排顺阆坐在殊儿旁侧。殊儿心里一字一字体味着鹿蹊的诗,口中嚼着云腿春卷儿。

顺阆给自己斟鸡汤时,顺手给殊儿一盏。

殊儿道:“多谢。”还是万年不变的多谢。

李掌柜搁下椒酒,淡淡道:“你看你顺阆哥哥待你多好,他又心细,往后照顾你一辈子,爹和娘岂不安心。”

殊儿道:“这样不太好。”

娘亲侧目看她:“为何?”

殊儿咬咬唇:“因为,我喜欢鹿蹊。名满天下的那个鹿蹊。我要嫁的是鹿蹊。”

第二十九折

顺阆自然知晓殊儿的心思,她欢喜鹿蹊,满心都是鹿蹊。如此,他便有些庆幸。

李家掌柜和夫人对他有恩,理所应当地,他该照顾小姐一辈子。可是对殊儿,莫说倾慕,便是兄妹之情也不曾名副其实。

唯独幼时,二人常常在一起玩耍。她唤他顺阆哥哥,他唤她小姐。两个人之间有淡淡的鸿沟,看似不露痕迹,实则不可逾越。虽说掌柜和夫人总是说,你和殊儿一样,唤她殊儿妹妹便是。他一笑置之。

历尽世态炎凉,顺阆已成待人接物无处不妥帖之人。

殊儿并不像寻常千金一般娇憨任性,她待人总是有些疏离。待他素来也是妥帖。见爹娘给自己什么,糕点、玩物、绸缎衣裳,她有的,顺阆也有。幼时不懂事,殊儿还哭闹:他又不是我亲哥哥!凭甚么分给他!每每此时顺阆便一声不响地把东西送到掌柜和夫人房里。见殊儿如此,掌柜和夫人总是给她好一顿打。还骂她,往后必得把顺阆当亲哥哥。

后来,殊儿七八岁的时候,她便觉得理所应当了。到底也想明白了:爹娘如此,是为了在顺阆哥哥心里债台高筑。要他一辈子为绸缎庄效力。要他一辈子顺着自己。甚至有些心疼顺阆。

顺阆低头剥着黄蟹,恭顺递给父亲一只,再递给母亲一只,然后是她,最后才是自己。他什么都做得无可挑剔。娘便夸他,“我儿孝顺!且比你整日做梦强上百倍。”

殊儿笑笑:“对对对。比我强百倍。”

入夜,殊儿边挑灯夜读《孽海记》,看得起劲,便吩咐丫鬟去买了两份儿虾仁粉丝蒸饺。看到小尼姑小和尚私自逃出佛门,天真活泼不守戒律清规时,不禁莞尔。

不知不觉已二更,顺阆还在查账。

“顺阆哥哥,且吃点儿宵夜再看不妨。“殊儿顺手给他一笼蒸饺。

顺阆取过去,依依不舍将饱蘸朱砂的云毫搁在梨木笔架上,径自走过去,对坐在殊儿前头。“谢过小姐。”

殊儿托腮,暗暗魂游天外,他和她,到底是什么干系?

若说是兄妹,却并无血缘。他不曾将她当做妹妹,她也不曾把他当做兄长。

若说是未婚夫妻。二人心知肚明,彼此无意。

若说是小姐和账房。偏又日日同席用膳。

她用雕筷将一只虾仁饺送入自己口中,那盏口尺寸的虾仁浸满金菇汤汁,鲜得很。

殊儿阖上《孽海记》,随口道:“爷爷又骗我吃鱼了。”

顺阆低眉问道:“你可还好?”

“好,好得很。我吐了三个时辰。十多年了,他还没放弃!怕了怕了。“

殊儿的爷爷向来坚信,顿顿吃鱼,可强身健体、滋补脾胃、甚至有利于耳聪目明。他不仅自己吃,掌柜幼时还要掌柜吃。此时风水轮流转,轮到了殊儿。

奈何殊儿闻不得鱼的腥膻,虾蟹蚌贝倒无妨。只是一接触鱼,无论生熟,总要呕上半日。

殊儿三岁时,爷爷把她抱在怀里,一壁温柔念着“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又让殊儿也跟着念,“父母呼……应……勿……“。一壁把白鲢鱼肉仔仔细细剔出来,送进殊儿的小嘴里。

殊儿便哭起来,挥舞着双臂挣扎,先是把鱼肉吐出来,又把晌午饮的甜羊乳也悉数呕出,沾染了前襟麒麟纹银红小锦袄。

爷爷怔住,竟然又仔细剔开一片鱼肉,哄道:“别哭,别哭,来,殊儿听话,再尝一口。这一回直接咽下去,别留滋味。“又送到殊儿嘴里,“乖。”

这一回,殊儿呕到什么也呕不出。只余小声啜泣。

酒肆食客散尽,唯独三个妙龄女子对着灯烛。

一只白瓷栀香花酒盏被她把玩在指间,殊儿无奈一笑:“别笑了,你经历过绝望吗。”

她说得甚是有趣,纵横笑得伏在案上,肩都在颤抖:“哈哈哈哈哈哈就这样折磨了你十几年?”

夜明珠屈指,取银簪剪一剪半明半昧的灯花:“后来呢?”

殊儿指间绕弄着自己垂下的青丝缕缕,半是戏谑半是诉苦:“后来我爷爷继续在劝我吃鱼的道路上勇往直前。我太难了。”

纵横道:“换了我,我也得跑。这日子是没法儿过下去了。”

殊儿随手抛一抛栀香花盏,又接住:“我跑倒不是全为了这个。”

殊儿十来岁时,性情已是倔强无比。爷爷再要她吃鱼,殊儿怎么也不点头。

爷爷哄道:“你这丫头!我是你老子我还害你不成?甫一吞下定是觉得腥,等脾胃与它对过来了,岂不就成了?”

殊儿:“不。”

爷爷蹙眉,又觉得有些可笑,怎么自己已过天命之年,倒拿这个小孙女不知如何是好?他又好言相劝:“你再吃一口。就一口。”

殊儿:“不。不。我会死的。“

回转到虾仁蒸饺前,顺阆轻轻一笑,再不作声。殊儿望着碟内残羹,望了望她名义上的兄长,望了望窗外桂枝,无端觉得有些心酸。

殊儿起身回房,她身边有一个八九岁的小丫鬟,名唤展袖。名字是殊儿取的。

展袖给她铺好象牙床,等她归来。故殊儿迈入时,展袖正坐在小杌子上剥着石榴。水红的香气饱满莹润,她想起鹿蹊的诗。

“你且去睡罢。我这儿不要什么了。“

展袖搁下盛满水漾漾石榴子的梅枝漆盘儿,应一声便退下了。到底是镇上的绸缎庄,并非什么钟鸣鼎食之家,便少有礼道。

闺房中只余殊儿。还有她映在藕霞纱幔上的身影。

殊儿并非那种蒲柳之姿的美人,她身子略略丰腴,端的是饱满秾艳。

玉盘照裳回环袖,眉目颦蹙秋波留。

出自鹿蹊的《墀上玉盘》。他赋的是位宫闱教坊里善舞的美人。

其实,殊儿也慕舞。并不是因为鹿蹊。倾慕鹿蹊之前,便倾慕水袖流云、踏雪回风。

月华透过画屏,照亮宝室犹如撷来无数夜光砂。那些浮尘亦如细细鯫鱼一般游动。竟夕鱼负灯,彻夜龙衔烛。古书里写飨宴繁华,此时却在方寸斗室内展开这般画卷。殊儿抛袖旋袂,独自起舞。簪环脆响,青丝云舒。纱帐里她的影犹如天上姮娥,犹如林泉山鬼,犹如世外仙姝。

殊儿阖着双眸,无比虔诚的模样。比她做什么都虔诚、都要一丝不苟。伸颈时恍若雅鹤淖水,弹指时她觉得自己十指开满莲花。足尖一勾游一圈,如赴九重仙宫。

须臾后,她方停下舞步。夜深寒凉入枕衾,她觉得有些冷,便取过铜镜,抱膝坐在榻上。月华还是那样晶莹剔透,殊儿想,此时此刻,远在都城的鹿蹊会做什么呢?她甚至都没有机会看见他。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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