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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儿轻轻咬着石榴,仿佛在回味什么。揽镜自照,圆圆的杏眼,薄薄的朱唇,殊儿心想,我呀真是个佳人。如此想着便笑起来了,笑得满眼都是璀璨星辰,笑出一对浅浅梨涡。
妙龄少女,皆有惊鸿之梦。放在心里便足以展百出折子戏。
殊儿想着,鹿蹊要提笔为她画眉,描远山如黛。
殊儿想着,她在凤翎城的丹墀上起舞,万人瞩目,观者皆醉。
殊儿想着,她入宫中教坊,擢升善才。
殊儿想着,她要与鹿蹊一同吟诗作赋,自己写罢上半阕,鹿蹊便续上下半阕。二人所赋文章惊动天下,一时洛阳纸贵。
醒来时,天地间落了疏疏一层雪霜。覆盖在庭廊石阶,像是昨夜做客的月华流连未去。
殊儿懒怠换衣裳,仍旧一袭家常的桃花红垂膝锦袄,下头是白衬裙。展袖端了水说要服侍姑娘浣手,又被殊儿唤了出去。她翻看着鹿蹊的诗赋,想起昨夜——
娘亲迈进来,蹙眉道:“怎生还未起身?误了时辰!夫子等你呢,我的大小姐!”
殊儿像螫龟缩壳一般缩进衾被里,装病道:“娘,我今儿身子不爽快,闷闷地,头昏沉沉。便请夫子回去罢。”
娘亲见她如此,自然是薄怒生心。又念着夫子已等在书房,伸手便把她拎出来:“少在这儿贫嘴厌舌!”
殊儿挣扎着:“我何曾贫嘴了!我当真不爽利,啊啊我快死啦。”
娘亲自榻侧落座,望了望帘外,唤道:“展袖!来给你家姑娘梳头。”
殊儿随手把诗赋藏于枕下,扁了扁饱满的唇,显出几分委屈的模样。仿佛身边亲旧都觉得她中诗赋皆非正经儿,她自己便也觉得见不得人。深藏方妥当。
烙在心头的思慕、欢喜、执念、渴望,再是深藏埋锁,总归要穿山过水展出一方痕迹,噬咬着她五脏六腑。
第三十折
殊儿着一袭莲紫云纱氅衣,广袖宽袂,翩翩欲仙。这衣裳的形制取自上古《金缕衣旧典》,最是绚美夺目。商号的小厮都忍不住把目光流连在她身上,窃窃私语笑谈她会穿衣裳,日日将自己扮作个天仙模样。
有几缕赞叹入耳,殊儿并不羞赧,心里熨帖得紧。
夫子取来乌岱漆盘里几方银锭,皆镌琢着商号的年岁。想来是有一两的,有三两的,有十两的。夫子捋了捋山羊胡须,言语冗长,教她如何分辨银子的成色。
“斛为器,觞为罍,十斗为一石,百石为一觚……”
“银可贸丝,丝可置畴,留畴待生金银,千秋万代,可无忧矣……”
殊儿百无聊赖地支着小下巴,耳垂微漾水粉色泽。一只手还在雕花木席下挼着腰间流苏,心里头倒不念着斛觞石觚,只惦记着平仄声韵,宫角徽商。
“小姐,请将此盘中银两拭入掌心,辨一辨哪一方是单两戥儿?“
殊儿纹丝不动,眼角微微几点雀斑被阳光耀得澄明。
夫子蹙眉,拧作川象,提高了声调:“小姐!”
她这才回过神来,一激动都把漆盘外推几寸,险些落下去。夫子不满地看着她,也不知这半个时辰的娓娓道来她潦草听进去几言。
殊儿也不硬着膀子上,她直言道:“夫子,夫子?我不会。”
夫子眉央川象更促:“方才老朽所言,可曾入姑娘尊耳?!”
殊儿想说当然不曾,但她胆子还没有那么大。
夫子拂袖,显出几分愠怒:“老朽若有何处不周,还请姑娘说道出来!这般是打谁的脸面?!“
殊儿一时默然。她纤长的睫丝迎着朝阳,仿佛在尽力突破什么桎梏,夫子看进她的眼眸,想起池中锦鲤,想起雨水浣露,也许还有天光乍破秉烛十三州府。
“倘若夫子肯教我诗赋,我定是心耳神意皆在,惜夫子口中字如珠玑。“
夫子觉得此言甚是荒唐,却也多少知道这姑娘不喜生意经,偏偏在诗赋笙歌上愿作文章。他淡淡道:“小姐日后当家弻卖绸缎,若是连戥都不识,可如何守得住家业?”
殊儿轻轻道:“可我不想弻卖绸缎呀。我想写诗,想跳舞。”
夫子望着那些银子,长叹一声:“小姐切勿任性妄为,生为人子,岂能不顾爹娘?掌柜和夫人为了小姐,又是请学究,又是寻私塾,白白填送进去多少银两!那些银两都是风刮来的?是掌柜和夫人苦心经营一辈子呕心沥血换来的!小姐年纪也不小了,怎可不顾家里,一心贪玩胡闹呢?”
黧睫轻颤,殊儿眨了眨眼眸,却什么也没有说。
她今年才二十岁,觉得什么都可以重新来过。披星承月奔向想去的地方,奔去她倾慕的人身边。笔下写出无数华彰诗赋,高台上翻袖起舞。
她想,我愿意为我想要的披荆斩棘。我要成为光芒四射的模样,要开成牡丹,此生轰轰烈烈、锦绣斑斓。
枷锁横在她肩头。身边所有人都期望她留在小小宋佛镇,打理家中产业。觉得她所谓的嫁与鹿蹊、赋诗起舞皆是痴心妄想。
所有人都说,殊儿,你看你有那么多。家境殷实、衣食住行皆无须挂心,连夫婿爹娘都替你养好了,只须坐在绸缎庄动动口饮饮茶,多清闲安稳的一辈子,你还在求什么呢?
殊儿心想,是,我有很多,身在福中不知福。可我拥有并非所愿。它们都不是我想要的呀。
夫子离去后,殊儿倚窗闲坐,怔怔望着绸缎庄的小厮们忙忙碌碌。二人共负一担绢绸,将将被染过,雨过天青碧,鹊月杏子黄,还有鸦雏色,是豆蔻女儿漆黑的云髻。“这批绸子成色倒不差。”“留神,莫磕了碰了,一丝都不许破损。”“哎,知道啦。”“武陵纱三匹,灯笼锦六匹,记在档上!”“磨墨!来,喻家老四。”“来了来了!仔细着。”他们忙忙碌碌里有欢愉之感,为衣食度日奔波。还有查账的总管一袭长袍,掌心是泛黄的宣薄,落笔字字清晰。“你,你且看着,正月十六,如何银两对不上?”“这,这,小的不知啊。不若您问孟郎君?”他们言语之音渐渐远去,殊儿将下颏贴在银两上,忽有不甘的滋味,绵绵软软,长驱直入,碾碎她的心。甚至想落泪。
宋佛镇每至天昏,总有莲舟唱晚,落日熔金。捕鱼的渔民和负船的纤夫,归家时总要歌一曲。她知道,活在世上,并不容易。她已足够幸运。可最终到底是意难平。
父亲来了,过问罢绸缎与账目,见她在案上怔忪,负手移步过去:“殊儿,殊儿!”
父亲年过五十,鬓角里已有丝丝缕缕的白霜。他足下皂靴沾满尘土。显然是从外头回来不久。
殊儿起身,为父亲斟茶。
她一举一动皆有泠泠清脆。父亲微微蹙眉,这才发觉她双腕皆绕了细细银镯儿,好生娇俏。又见她一袭莲紫纱衣精致,心下便有些不悦,敛起容色训话道:“怎又在穿衣打扮上用心思?你这镯子,你这簪子,耳坠,还有这身衣裳,扎眼了些!看起来哪像个将来的女掌柜?你要稳当,要有城府,利利索索一身窄袖衫子便好。要父亲说你几回?”
殊儿道:“谁不许女掌柜妆扮了。”
“何曾不许你妆扮?是不许你如此穿来。莫将心思放在钗环衣裙胭脂水粉上头!盘个圆髻,插一根木簪便是。那簪要质朴名贵,一瞧便是大家子出来的。还有,裙子不许垂在地上。干练。别整日家翻你那诗集词赋,得空儿多看看《孙子兵法》《资治通鉴》,买的那些书,让展袖给你送进房里了,你到底翻没翻?!”
殊儿道:“我不想当掌柜。我要去学舞。”
父亲一时回不过神:“什么?”
“我说,我过够了。这样的日子我再也过不下去了。”
案上最后一方雪嫩的茯苓糕,孤零零躺在碟子里。
“这样的日子我再也过不下去了。对。当时我就是这么跟我爹说的。这是三日前的事儿,今日我收拾细软跑出来,倒也不为和谁赌气。我就是想,为我自己勇敢一回。”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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