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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原来如此。”
羁束道:“他被罢免的缘故,便是强迫孤鬼们投胎,直接令鬼吏扔下奈何桥。这样的简单粗暴,其实又有什么意义?我觉得,用权力呼风唤雨,使一只鬼屈服,远不如用一日的时辰,走入它的内心,知道它想要什么、渴盼什么、厌恶什么,为什么难过,为什么拒绝转世,一点一点填平它的伤口。这样更有意思。”
纵横端起杯盏,展颜:“我敬你。”
三人用罢清茶,也不带着鬼吏,漫不经心走向毕庭舟和元儿的方向。正预备看一看,这二十五岁殁去的年轻人,和他的小羊,究竟有怎样一段故事。
奈何桥畔。
一只绵羊轮廓的鬼影,流连在此。它小小的,还未长成,想来拜别阳世时,还是一只小羊羔。它耳朵和羊角轮廓分明,弧线柔和,更显出几分可爱来。
鬼影都是暗的。谁也看不出,它的前世,是一只黑羊还会白羊,还是……黄羊花羊。
小羊也不曾投胎。倒与毕庭舟不谋而合。
毕庭舟慢慢蹲下身子,又自持又动容的模样。他蹲下来,显得整个人很小很小,又失去了人类本来的模样。他尝试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去抚摸小羊的角,奈何鬼府不同阳世,人也好,羊也罢,都是不在一个世界的。他可以看见小羊,却触碰不到它,小羊亦是。
“对不起。”
轻轻的一句。
再也没有下一句。
原来他寻了三年,只是为了说一句,对不起。
到底羁束并非孤鬼,是可以接触毕庭舟的同时接触元儿的。他忍不住上前,只给白酒二人留下抹玄色的颀长挺拔背影。他摸摸小羊的身体,说:“对不起。不是我,不是我说对不起。是老毕……不,是毕庭舟,对你说对不起。”
纵横忍不住笑出声。三人背后称毕庭舟为老毕,怎料明面上被羁束带出来了。
小羊不能理解这一切,恍若未闻,如常般在原地踱步。四只羊蹄你追我赶,仿佛在躲避什么。
毕庭舟直起身子,道:“多谢。”
纵横道:“都谢了多少遭了?助鬼为乐,助鬼为乐。”
奈何桥上,曼珠沙华的红须随风摇曳。
毕庭舟道:“遗愿已了,庭舟再无执念。”
羁束蹙起的眉舒展开来方寸:“终于愿意投胎了?”
毕庭舟摇摇头。
羁束的眉又蹙起,表情显然是无比怀疑人生。
“老毕!老毕你干什么?”
“你要魂飞魄散吗?!”
“勿冲动!快停下!快!”
显然,毕庭舟的反应超出三人的预测范围。他……他竟然自毁,意图魂飞魄散!
遗愿已了,再无执念。
羁束连忙唤鬼差前来,奈何为时已晚,回天无力。毕庭舟的魂魄已散于奈何桥。
原来,毕庭舟根本不愿投胎。他方才自行魂飞魄散,是觉得对不住羁束,羁束毫无保留地帮他,他觉得不能再留在阴鸷冥府做一个未投胎的钉子户,羁束白忙活这一日。便魂飞魄散,冥府再无这名唤毕庭舟的孤鬼,也如投胎别无二致。区别只是他再也不见了。
小羊已经哒哒哒跑远。
第三十九折
在毕庭舟魂飞魄散之际,便有鸟羽质感的画面织交在奈何桥上。朦胧缥缈,似真还假。连首尾都不清晰,一幕幕的,恍若梦境。
是毕庭舟生前那些最难忘、最刺心的经历。
起初是两幕画卷彼此重叠,又互不相扰。二者各有奥秘。
七八岁的小孩子,穿一身水蓝衫袍,满身尘土。已到始龀的年纪,口中缺了乳牙二三,垂髫倒还规规矩矩束着。在田野里,孩子的身边侧卧一只雪白小羊,毛茸毛茸,煞是可爱。小羊的眼珠犹如紫葡萄,注视着孩子,便是吃草时也不移开目光。
小孩子便是幼年的毕庭舟。
“吃草啊。吃草才能长大。”
“你长大以后,要陪我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嗯,我们去的地方,一定要有苜蓿草,没有苜蓿草,我们才不去。还要有野花。”
“来,我给你编个花环。元儿,你喜欢黄花还是白花呢?不如黄花罢?显得你白。嘿嘿嘿。戴在哪一边角呢?”
“昨日夫子要我们背书,我本来不想背的。但是你猜猜,要背的是什么?来,我给你念啊——朅来吴兴,数得相羊荷花中(1)。数羊,羊,元儿,跟你有关系呀。什么时候,你也到荷花里,我也数一数你。对了,到荷花里,你还可以吃藕,莫家婆婆许我们吃的。嗯……要到夏日才行。现在是秋日呀。那我们等罢!谁都不能忘。”庭舟牵起小羊的一只前蹄。
“我们书塾的人都说,你和宣玖儿的羊,是咱们这里最好看的小羊。明明是你最好看。好罢,玖儿的羊也好看,但我就是最喜欢最喜欢你。”
“元儿,元儿!你吃饱了,我们就回家。”
夕阳橘红犹如淌在锅里的鸭蛋黄。照得山坡也镀上层好颜色,小野花犹如野兔的眼睛。庭舟的衣摆拂过污泥,他看见,小脸儿登时煞白,暗道回家又要被爹娘打骂。他一壁重复着说给元儿听的诗词,“朅来吴兴,数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绝。”“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念到酣兴处,摇头晃脑,笑看自己的小羊羔。他摘的花环挂在小羊角上,走得急,时不时落下一两寸,庭舟便不厌其烦地为小羊正一正,再正一正。看它的目光犹如母亲看自己的孩子。
夕阳把一人一羊的身影弹长。
毕庭舟父母双全,家中在仙南国庚肃城,开了家老字号的羊肉馆子。他父亲放羊杀羊,母亲在庖厨做羊肉汤,一家人虽说拮据疲累,日子倒也过得下去。只是毕庭舟出生后,仙南国多有割据,不甚太平,自然吃羊的也少了。还常常有一身黄皮的差爷外使来要“羊毛税负”,这谁受得了?所以,毕家翁媪常为生计愁云满面。
毕家唯有一个独生子,那便是庭舟。
庭舟有一只无比珍惜的小羊。他亲自给它起了名字,元儿。
庭舟之父名唤毕宦,是个一脸横肉的羊倌,半张脸都是黧黑蜷虬的毛须,他还有一颗圆润光滑的头颅,毫无发丝,不禁让人疑惑,可是该去头上的发丝生在脸上便不走了?毕宦脑后还有重重叠叠的肉,那肉绵延不绝颇有丰饶之感,令人想起冬日里荒路上卖的猪肠。毕宦的眼睛浑小,仅余缝隙,不辨眼珠。
毕宦杀羊,是一瞬间的事儿。两指掐住羊脖,一刀下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半分不曾拖泥带水。旁的屠夫,杀生之前,多半摆上酒菜,祭一祭观音,也让牲畜吃好最后一口。做屠狗辈是生活所迫,他们心里还是存着些许敬畏的。毕宦却不曾。对他来说,杀就是杀,不存在什么旁的情绪。羊本就是养来杀的。
毕宦脾性暴躁狠戾,巷里出名。狠起来的时候,眼珠倒吊,犹如阎罗,下唇震颤,恍若鬼魅。任谁见了也怵三分。毕宦最喜打老婆,打老婆打烦了,便打儿子。两个人轮换着打。挥着蒲扇一样的巴掌,脱下布鞋,踢,肉贴肉地踢,肌肤摩擦换得胜过房事的快感。
在庭舟一岁时,夜啼颇急,吵着他爹酣睡。毕宦直接把他倒提起来,扔到院中,反复踢打。打着打着,竟然忘记动手的缘故,只沉溺在施暴的快感中。
毕媪(2)本姓黄,嫁给毕宦之前还嫁过一遭。后来那户人家出了事儿,她打包东西跑出来,与屠羊为业的毕宦私奔。
被丈夫施暴时,毕媪非但不反抗,还替丈夫说话,帮丈夫找理由。而丈夫打儿子时,她则体贴地插上柴扉,不让儿子跑走。倘若儿子反抗,她便会真的生气,“夫为妻纲,父为子纲”,自己的儿子,竟然连这个都不懂!倘若贸然走上前去,不被暴怒中的丈夫踢打的话,她真的要上去教训自己的儿子:敢反抗父亲。看着儿子经受自己经受过得折磨,毕媪心中总算痛快些了。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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