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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领岳昔钧二人到假山石下,道:“驸马,殿下在亭中相候。”

岳昔钧抬首,见假山嶙峋,有近一丈高,最上被削平了,坐了一座雅亭,翼角檐下都垂着薄纱。

安隐犹豫道:“公子,这……”

石阶陡峭,恐怕岳昔钧难以爬上去。

“无妨。”岳昔钧扶着安隐的手臂起身,撑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

带路的丫鬟略微一拦:“驸马,路窄,恐怕只能一人通行。再则,殿下只允驸马独自上去。”

安隐冲口道:“我家公子腿脚——”

“安隐,”岳昔钧声音又轻又缓,安隐听了还是住了口,“无妨。”

带路的丫鬟道:“驸马请。”

岳昔钧一手拄着杖,一手攀着山石,一步一歇地往上挪动。她受伤之后一直在赶路,于伤势恢复不利,一直都没有甚么好转,此时一动,都牵扯着从大腿痛到头顶百会穴。

春日暖阳从亭子的宝顶处泻下,挥挥洒洒沿着脊瓦滑下,落到了岳昔钧背上,像是薄被轻拂,然而岳昔钧没有一丝暖意,冷汗涔涔,两股战战,却面色不变。

安隐在下方瞧着心焦,却被拦着,无计可施。

约略一炷香的时间,岳昔钧才终于爬完了这九节台阶,自己站在纱外缓了口气,报门道:“驸马都尉岳昔钧求见。”

谢文琼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来。”

没人打帘,岳昔钧自己撩开了轻纱,半拖着伤腿,进入了亭中。她只一瞥,就将这方亭子内景收入眼中——前方坐着公主和一位贵女,那贵女二九上下,衣着素雅,坐席与公主挨得极近,正盯着岳昔钧瞧,眼神中好奇夹杂着嫌弃与轻视,眼波一转又全敛了去,和公主那对岳昔钧浑不在意的眼神截然不同。两旁侍立两位丫鬟,案几上摆着茶水吃食,想来是公主正与人赏景谈心,不知怎想起把岳昔钧弄来。

谢文琼闲闲开口,道:“驸马,见了本宫,怎么不跪?”

第6章 昔钧使典指桑骂槐

岳昔钧不卑不亢地道:“回殿下,承蒙圣恩,体恤下臣,可见君不跪。”

听她又祭出皇帝来,谢文琼哼了一声,道:“御前是御前的规矩,公主府是公主府的规矩。”

岳昔钧道:“既然是公主府的规矩,臣有一事不明。”

谢文琼道:“何事?”

岳昔钧道:“臣拜公主,是臣拜君呢,还是夫拜妻呢?”

谢文琼怒道:“哪个与你做夫妻!”

岳昔钧道:“既然宗正寺过了明路,昨儿又拜了花堂,可不是正经夫妻么?”

岳昔钧晓得谢文琼膈应这个,故而特意说出来,使她着恼。

谢文琼果真气极,连着冷笑两声,道:“既然不愿跪,那便不用跪了,驸马,请坐罢。”

岳昔钧心道:她几时这般客气了?

一旁侍女看了坐,搬来的却不是椅子,而是一块坐席。

岳昔钧心中又道:原始如此,料她不能叫我好过。

原来,这坐席须得跪坐,若是跪坐,股上的伤必定撕裂,但若是箕坐,又是大大不敬。

岳昔钧拄拐不动,谢文琼笑着催了一句:“驸马,怎么不坐?”

岳昔钧轻叹一声,单掌竖于身前,低声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谢文琼蹙眉道:“好端端的,念甚么佛?”

“臣是忽然想起一个典故来了。”岳昔钧道。

谢文琼觉得此语有诈,又想不出她会使甚么诈,有些不愿被她牵着鼻子走,却终究又有几分好奇,问道:“甚么典故?”

岳昔钧淡淡道:“昔者,达摩祖师于少林寺坐禅面壁九载,一日起身活动身子,有一只家雀闯入石洞。这家雀口吐人言,道‘大和尚,你在此作甚?’,达摩祖师道‘贫僧面壁参禅’。家雀道‘既然是参禅,为何不打坐,站着作甚?’,达摩祖师道‘正是坐禅倦怠,此时开定,舒活筋骨’。家雀道‘好个和尚,我道你一心向佛,原来也不是个诚心的’,达摩祖师道‘这话从何说起?’,家雀道‘释迦摩尼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一身肉体凡胎浑不在意,才得以成佛,你这和尚,坐一会儿子就叫累叫倦,可见也不是个诚心的’。达摩祖师道‘你是精食净水有人喂着长大,住的都是黄金白银打的笼子,哪里晓得皮肉苦痛。贫僧修心为上,若是未曾修成心,先抛却了肉身,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再者,佛祖舍身是为救护生灵,贫僧在此白白坐死,又是为何呢?’,家雀道‘既然如此,你的肉也叫我啖一口便是了’。达摩祖师摇头叹息道‘好个狠心的家雀,以磋磨人为乐,贫僧若是舍肉于你,岂不是助你下地狱了?’”

岳昔钧的故事戛然而止,她微笑道:“适才见到一只雀儿飞过,想起这个典故来,故而宣了一声佛号。”

这番指桑骂槐,公主自然听明白了,她正要发作,一旁的贵女开口道:“驸马果然博闻强识,知道甚么鸟儿雀儿的,不像我们不通文墨,哪里晓得什么佛经佛偈典故,只知道臣为君死、客随主便罢了。”

原来,这位贵女不是旁人,正是丞相沈正儒的孙女沈淑慎,自小好往宫中去,伴着谢文琼一同长大,亲近非常。

岳昔钧听闻此语,便明白这是不打算放过自己了,便是巧舌如簧也是徒劳。正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岳昔钧轻叹一声,手顺着拐杖一寸寸摸下去,挺直脊背缓缓往下跪坐,皮肉伤处拉扯,汗浸了满背,却是眉头也不皱一下。

公主冷眼看着,却也不那么痛快,只觉得岳昔钧话说得刁钻,她又不能不打自招,认下了自个儿就是那个“家雀”。虽然沈淑慎逼着岳昔钧坐了,谢文琼总觉得自己却像是输了一局一般,甚么发作的话儿全堵在喉中,全无奏凯之心。

谢文琼兀自饮了口茶,想起正事,道:“本宫问你,这个驸马,是你自己要做的,还是父皇要你做的?”

岳昔钧眼睑微垂,心道:难道有人自个儿愿意做你这个驸马么?

“圣上赐婚的诏书,还在臣家中。”岳昔钧道。

谢文琼道:“诏书是诏书,本宫只问你,皇上嘱咐过你甚么没有?”

岳昔钧道:“叫我……听话。”

“我便知道,”谢文琼冷哼道,“父皇既然差遣你来监看本宫,怎么今儿也不呈拜帖?”

岳昔钧哪晓得她误会成了这个,解释道:“臣是半残之人,怎生监看殿下?圣上万无这样的嘱咐。”

谢文琼道:“如此说来,是本宫冤枉你了?”

岳昔钧道:“不敢。”

谢文琼道:“倘若果真如此,你这一张嘴便守住了,莫要在外头说出甚么不好听的来,倘被本宫知晓了,休夫事小,丢命事大。”

岳昔钧道:“遵命。”

谢文琼见她乖顺,也挑不出错处,正要打发她走,岳昔钧又笑道:“只是,殿下,由来驯马熬鹰,打一棒子,总该给些甜枣儿,这才能叫人死心塌地不是?”

谢文琼那点微微的愧疚立时烟消云散,冷着脸道:“伴月,给她二百两银子——这可够了?”

岳昔钧心道:二百两银子就是二十金,恰好将娘亲们的赎身钱填补上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还是费了一些工夫,倒也值得。

由是,她道:“谢殿下。”

谢文琼摆摆手叫她走,岳昔钧已然撑着半个身子站起来了,谢文琼忽而道:“慢着。”

谢文琼道:“你带的甚么香?忒也熏人。”

话虽如此,谢文琼心中实是道:没料到此人眼光倒好,此香非兰非麝,比兰更清,比麝更雅,似有还无,悠悠荡荡,汗气一激,更幽几分。

岳昔钧心道:她不喜我身上的汗香,日后便能少召见我几回,我也少受些罪。

于是,岳昔钧便照实说了:“回殿下,这是臣身上带的。”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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