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鲜血从发际涌出,将额间的花钿染得灼灼透亮,又沿着眼皮滑落至下巴,姜林徽逼视七迟,以全身的力量一点点将刀压下,嗓音烧着滔天怒火。
“不肯拔刀是在瞧不起我吗?”
七迟只守不攻,“我们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怎么不至于。”,姜林徽大吼,她已经失去了握刀的双手之外其他身躯的知觉,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斩断!斩断!斩断!
“你不是已经痛快地抛弃了过去,转头继续玩你那正义小游戏了?!”
“我从未想过抛弃下谁。”
“说得好听。”,姜林徽嘴角扯出愤恨的弧度,“不过仅限于想想罢了!事实上你做了什么?阿绎、小毛、不疑、敬天,整支月上军,大家死去的时候,我们的队长在哪里?!”
“哦,我想起来了。”
“她正在接受平民的感谢呢,武功盖世的大英雌违背军令,拯救她们逃离火海,多么可歌可泣啊!”
“那么队长!我们这些部下呢!”,姜林徽的攻击愈发猛烈,“啊啊,你非但不救,甚至不愿替亡者复仇!甩下所有责任,一个人兀自躲起来自暴自弃,懦妇!”
二品官衔的羽林卫佩刀由极北玄铁打造,斩金截玉,吹发即断,普通侍卫的刀鞘能坚持到现在全凭七迟的灵气支撑。但它似乎已经到了极限,开始吱吱嘎嘎的呻吟。
要真报废了,补办手续那个叫繁琐,七迟不想节外生枝,于是手掌一翻,将刀从黑鞘中抽出,一瞬间,平地恍惚刮起了春风,寒芒有如垂池拂莺的柳枝,带来沉醉的惬意,令人无法察觉隐藏深处的锐利。
此招名为——
青柳!
乃是她年少踏青,醉卧河畔,骤识春风意,所悟出的刀法。
姜林徽咬住舌尖,口腔中血味蔓开。在这温柔却不可直面的刀意中,她被逼得不断后滑,全力抵抗的脚掌下尘土翻卷,一路留下两条深深的凹痕。
七迟的口吻中含着隐约的劝慰,“当日发起袭击的敌军已经被斩草除根了。”
姜林徽执拗地摇头,挣脱出刀势的压制,一脚蹬向地面,跃过七迟头顶上空,朝她后背逼近。
“凶手远远不止这些,行动背后的主使者,只顾自己利益的贵族,疆外随时响应虎的蛮兵,域外作壁上观的部落,她们都还活得好好的!”
七迟单腿横扫,两人凌空飞踹,眨眼间叮叮当当交锋了十余招后,七迟的刀尖像磁铁般牢牢吸附姜林徽的刀面,她抡臂向外一拨,姜林徽脱力松手,玄铁刀在空中呼呼旋转几圈,扎入地面后剧烈摇晃了好一会儿。
“呼—呼—呼——”
姜林徽呼吸急促,踉跄跪地。七迟的声音从上方徐徐飘落,依旧是那种令人火大的平稳调子。
“若要这么想,敌人是杀不完的。我们是人,她们也是人,为了生存各自奋战,如同雨后春草,仇恨滋生仇恨,你要算到什么时候?往后又有谁找你讨债?”
“不用你多嘴,我早有觉悟!”,姜林徽恶狠狠抬头,“你就是不愿意弄脏自己的手!”
七迟看着她,就像是在缅怀一场午睡回味的朦胧绮梦。自贫民窟相识,将对方带入羽林营,而后又编入月上军,她印象中的姜林徽一直是开朗坚强的小女孩,从不对风吹日晒的训练喊累,总是笑容满面的追在自己身后,喊着什么总有一天会超越你的话。
七迟知道月上军在这个打小流浪的小孩心中占有多么重要的地位,正因为如此,她无论如何也不想要让一个孩子去背负血债仇恨,所以赶在年幼的姜林徽缓过情绪之前,她与指挥使一口气清洗了京城所有的敌国暗桩。
可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七迟对此束手无策,平日油嘴滑舌的嘴像被封上了胶水,半天憋不出一个响。
七迟发泄式挠了把后脑勺,话在嘴边转了好几圈,还是一一作罢。她走向直插入地的刀,将它拔起,回到姜林徽跟前,将它插回她的刀鞘中。
“月上军军规首条,无论发生什么,不要松开手中的刀,然后活下去。既然……要为月上军报仇,就别忘了它。”
姜林徽脱力阂眼,“已经没有月上军了……已经不在了……一切都没了……你来的太迟了……”
手指收拢进掌心,指节在黑革手套下用力得发白,七迟一瞬间流露出了被刺痛的狼狈,但黑暗很好的掩饰了它。
在短短的二十几年里,到处都是为时已晚的遗恨。而她似一叶孤舟,习惯了水流从指缝间漏走的无力。
她很快收拾好情绪,在姜林徽面前蹲下,抬起手臂想往前触碰什么,但中途就放下了。
她低声说道,“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军人,如果能够重来,我还是会选择留下来。”
“我知道……我知道的……你就是这样一个人……没办法无视发生在眼前的不幸……所以我才……”,姜林徽的嗓音抖了一下,也仅仅只是一下。她飞快打住话头,半晌沉默后,她扭过头,硬邦邦说道,“我输了,所以叁个问题,你问吧。”
七迟也不客气,直言问道,“这里关押着北室的弃君?”
姜林徽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没错。”
“噬心丹来源查出来了吗?”
姜林徽道,“噬心丹本就是偏门毒药,药方更是鲜为人知。在忘忧公主一案前,宫内压根没人知道这种药。如今查遍整片皇宫,有可能掌握药方的人只有北室弃君,他院中埋藏的剧毒蟾蜍皮进一步加大了他的嫌疑。”
“可你的表情并不这样说的。”,七迟道。
姜林徽详细说道,“经查,那些蟾蜍皮有些年头了,持有的毒性也没得七七八八,但根据检尸处探测,它们被剥于明泰十五年,正是忘忧公主死去的那一年。当年弃君虽被告发,但由于没有确凿证据,加之他的母家向朝廷献金,陛下才免去了他的死罪。如今……此案要重新翻出来了。”
晏玥明艳逼人的笑容浮现出七迟脑海,那样骄傲的人会是杀害婴孩的凶手吗?七迟闭了闭眼,暂时按下疑惑,再问,“华清宫贵君的贴身侍子身在何处?”
提到此人,姜林徽神情变得凝重,“失踪了。宫正司倾巢而出,但是至今没有结果。他就像一个幽灵,所有人都曾看到,但找不到现实的痕迹。”
“所以宫正司忙了大半个月,查出了什么?”,七迟忍不住吐槽。
“这是第四个问题。”,姜林徽回道。
“那就这样吧。”,七迟撑着膝盖直起腰,抬腿准备离开,姜林徽叫住了她,“那个弃君你不救了吗?”
七迟踩上阶梯回头,“国法当前,我又不是什么法外狂徒。而且我相信你。”,她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你是绝对不会为了好结果而乱判冤案的。”
“再会!”
将手指点在额角,往前一送,七迟闪身消失不见。
狭道重归寂静,潮湿的气味卷土重来。
姜林徽心道,此人总是做出错误的选择。她用袖口擦去面颊血泽,但血的余韵似乎并没有消散,反而是愈加扩大,热意大面积攀升。她原地静默了片刻,踹着一路石子,往狭道深处的囚室走去。
昏黄而压抑的烛光扭曲着影子,犹如一滩粘稠的沼泽,包裹着一席红衣,形成怪异的茧状体。
“还不说吗?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无论是皇庭还是贵族,都需要一个合理的交代。”
姜林徽打开墙上一处按钮,阴影潮水般褪去,被剥夺的五感迟钝地回归原位,红衣动了动,耸起嶙峋的脊,消瘦的男子撑起身,侧过瑰诡的脸孔,口齿一张一合,“是我杀的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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