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吃饭之前,率教大人要领着众人背诵文章,出乎沈默意料的是,狂放不羁的何心隐,口中诵出的却是《论语》。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生们背着手,跟着他拖长音背诵着圣人之言:“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如此背诵了十几句,何心隐又提醒小学生们,注意其中某段的重要性,并随便叫起一个,让他背诵方才的几句,那小学生响亮而流利的背诵下来,何心隐很高兴,便让他坐下了,前后不到半刻钟。
讲完之后,他朝沈默点点头,便匆匆走出屋去,沈默想问问他去干啥,但小孩子们都很乖,他也不好意思开口。这时,一些围着白布围裙的青年人,便推着热气腾腾的餐车过来,给孩子们分食,每人都会得到一份稀饭和一份青菜,还有两个鸡蛋。每个得到食物的孩子,都会起身致谢,显得非常有礼貌……就是致谢词有些彪悍道:‘谢谢爸爸’。
送餐的青年们也很亲切,对每一声道谢都不厌其烦的答应道:“好儿子……”手上还丝毫不停顿……昨晚何心隐说了那么多,也不如今日这一幕,更能让沈默蛋疼。
沈默也分得了同样的一份早餐,看着这放在几百年后,也十分不错的早餐,他忍不住涌出些龌龊念头,问边上的小孩道:“每天的早饭都这样丰盛吗?”
那小孩不过七八岁,生得虎头虎脑,正在很认真的剥鸡蛋,听到问话,小声嘟囔一句,但沈默没听清。不过沈默并不在意,反而对这孩子十分的喜爱,随手拿过一个鸡蛋,三两下剥得白白净净,递到那小孩手中,实指望着他也能叫自己一声爹……倒不是沈默蔫坏,而是太想儿子了。
那小孩看他一眼,再看看自己手里伤痕遍体的鸡蛋,终究没有敌得住诱惑,伸出小手接过来,很有礼貌的起身,脆生生道:“谢谢朋友。”
沈默差点没直接仰面摔去出,好么,反让个小屁孩赚便宜了。刚要再说点啥,那小孩却出声制止道:“寝不言、食不语……”便不再理他,低头香香的吃饭,只留下沈默在边上直翻白眼。
好在这时,那分食的青年过来,问道:“朋友有什么吩咐?”
‘好么……大的小的都是朋友。’沈默心中无力的呻吟一句,这时候,隔壁房间又传来何心隐的诵经声,他便问道:“怎么,隔壁还有食堂?”
“是的。”青年点头道:“十二岁以上的,在隔壁食堂用餐。”说着笑笑道:“每天早晨,率教都要这样赶场的。”
沈默点点头,示意自己没有问题了,便一边喝着汤,一边倾听隔壁的声音,只听这次读得是《礼记》:‘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恶其不出於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沈默心中跟着默念道,这一刻,他真正的明白了何心隐,这位狂侠并不是什么超出时代的改革家,而是在对现实世界失望后,以自己的方式,去探寻圣人所描绘的大同世界。
中华的魂,在两千年前已经铸就,不论多么离经叛道的思考者,他灵魂的根子,永远在先秦。
早饭后,沈默与沈明臣、余寅等人会合,在何心隐的带领下,他们参观了这个桃花源般的梁坊村。他们走出了村镇,来到了田野,看到人们在田间地头辛勤的忙碌着,有些年轻人还大声唱着歌,显得快乐极了。
一路上,何心隐都在兴致勃勃的介绍着他的杰作,通过他的讲述,沈明臣等人知道了,这聚和堂的作用是‘教养百姓’,故设立率教、率养各一,分别负责合族之教与全族之养,也就是教育与经济两方面。
至于教育方面,在沈明臣和余寅看来,无非是将族学的范围扩大化,非本族子弟也可入学;但在经济管理方面,就太过于疯狂了——由率养、辅养、维养等管理人员,组织所有人把田产拿出来一起耕种,按田亩总数计算统一交纳赋税,并支付族人婚丧嫁娶的费用,共同赡养老人。而且包括管理人员在内的所有人,都不脱离生产,无任何特权和额外利益,这完全超出一般文明乡绅的‘善举’范畴了。
登上村后的山坡,鸟瞰美丽的苗田梁坊,只见一栋栋朝南小楼整整齐齐,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但几人的目光却十分的复杂。
沈明臣率先开口道:“难道真得所有大户,都将自己的田产献出来,还亲自参加劳动吗?”他信封孟子的‘人性本恶’,压根不相信所有人都能做到如此无私。
其实沈默也不信,因为何心隐的改革,在为大多数人造福的同时,也必然损害了少数富户的利益,他不相信苗田梁坊的富户,都像何心隐一样公而忘私,但察觉到何心隐的狂热,他没有吱声罢了。
“全凭自愿加入。”何心隐睥一眼沈明臣道。
“也就是说,有人不自愿?”沈明臣的毒舌,领教过的终身难忘。
“是有几家……”何心隐闭下眼道:“但后来被我说服了。”
“如何说服的?”沈明臣有些轻蔑的问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是又怎样?”何心隐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若真是这样。”沈明臣冷冷笑道:“只有两种可能。”说着伸出两根手指道:“一,你有白莲、弥勒那种蛊惑人心的能力;二,你用了某种方法强迫他们!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你这里的富户,全变成傻子了。”
“你……”何心隐气得额头青筋直冒,看起来想要揍他。
“有话好好说。”沈明臣赶紧退后两步,站在沈默边上。
沈默见不能不开口了,只得对沈明臣道:“别那么武断,人是可以教化的。”
“不是学生非要跟何先生抬杠,”沈明臣道:“只是我相信,人的私心是难以消除的,朱圣人都说了,‘存天理、灭人欲’,能做到的就是圣人了。”说着朝何心隐呲牙笑笑道:“听何先生说,您在聚和堂创办之前,写过两篇纲领,一者是《聚和率教喻俗俚语》、一者是《聚和率养喻俗俚语》,还说通过这两篇通俗易懂的文章,赢得了乡里大多数的拥护,还有族中耋老的支持……”最后他压低声音道:“当时的情况下,富户们不答应,不仅没人给他们干活,还要被父老乡亲唾弃,再也没法在乡里立足!您敢说,这对他们来说,这不是一种逼迫么?”
“哼……”何心隐吐出一口浊气,他终究是平生不说违心话的磊落君子,到底没有再反驳。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老高了,在白花花的日光照射下,整个村落都笼罩在一股升腾的热气中,站在山腰处看,一切都显得有些扭曲、虚幻,就像海市蜃楼一般。
何心隐的目光,久久注视着这片,倾注了他全部心血的热土,喃喃道:“其实,村子里的公产,并不是真正的共有,大家一面想看看,这样干到底行不行,一面却紧紧攥着各家的田契,并不是死心塌地的跟我干……”说着有些颤声道:“聚和堂,和则聚,不合则散啊……”
原来真相是这样的……沈默三人心中同时暗道。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片刻的低落后,何心隐重拾精神道:“人们尚无此觉悟,是因为缺少这方面的教化,那么我就教化他们,哪怕这一代人来不及了,待下一代长起来,必然都怀着同样的理念,到时候才是真正的聚和!”
他说这话时,双手高高举起,就像要把太阳抱在怀中,身后的众人却全都变了脸色,而且一直跟他针锋相对的沈明臣,也偃旗息鼓,不再吱声。不是反驳不了,而是不敢再反驳了,试想一个连圣人之言都可以随意句读的疯子,还有什么理可讲呢?
沈默心中也涌起浓重的忧虑,当何心隐的热度逐渐消退,问他该如何改进自己的政策时,沈默无言以对了,这就像问他,如何让一座空中楼阁不倒塌一般……只好将问题抛给了余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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