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案底下,小月肆无忌惮地抖着她的经文,闻言扭腰转来,唇上绽着个倦笑,“奶奶说的这是什么话儿,小丫鬟大丫鬟,原没什么分别,都是伺候主子。头先少爷好了,才说要整顿整顿,我还不赶紧趁着这个时机表现表现?况且这冬天烧着碳火,最是容易扑灰的,别说日日来扫,就是一天扫个两三回也不见得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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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明汤显祖《牡丹亭》
58.情浓 斗帐清欢。
这厢说着, 手上毫不避忌地将几本书都闲翻来一遍,挨个儿寻来,仍是寻不见任何蛛丝马迹, 落得个无功而返。
前脚走, 青莲后脚过来, 直入里间,朝窗外张望一瞬, 挨着明珠坐下,“我瞧见小月这几日勤快得很,时时往这边儿来, 我不放心, 可与你说什么没有?”
“没什么说的, 左不过是一些对酌客套的话儿。”明珠朝帘子处瞧一下,没见宋知濯进来,才倾在青莲耳边,好一阵嘀咕。
只见青莲眉心越凝越深,听了半晌后, 才往地上啐一口, “呸!这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想用这事儿来讨老爷的好, 我看她是做梦。叫少爷唱了出‘空城计’不说, 就即便是寻着了这个东西, 我看在我们那冷心的老爷面前, 也是得不到什么好的。”
一阵风摇曳了光秃秃的桂枝, 晃得地上斜长的碎影在日光里偏南倒北。明珠提了裙,在圆案上够得那个装针线碎布的竹篮子放在青莲膝上,自个儿拿了两块歪七扭八没个形状的布头递到青莲眼下, “姐姐别管她,随她去,她这个人心狠手辣,心眼儿又多,你就装作不知道,省得惹着了她反叫她算计了去。我想缝个荷包,姐姐教教我好不好?”
青莲暗忖一瞬,想得终归是没太大的影响,便提了剪子,将两快深灰的布头修了个边儿,“虽说是随她去,但我瞧她总不放心,我看你还是寻个由头将她打发了去。”
“现在还不是时候呢,”明珠死盯着她如游龙走云的一双手,瞧得眉心深锁,“少爷说,等局势定下,老爷用不上那‘信’了,自然就用不上她了,届时才将她打发了去,老爷也没什么话儿说。”
交谈间,不知何时,日已倾仄,骨里红梅在亭边雪里婆娑颤动,骤起一阵风,吹得一缕梅魂入槛窗,落在宋知濯的书上,又萦纡辗转,踅入重帘。
重帘内,两女靠窗下,浮枕雪与花,道是好个冬阁合欢景。荷包已缝出个行,正在收口,飞针走线半晌,青莲递给明珠,“这就做好了,不过这还戴不得,既无纹也无花的。你若是给少爷做,先得往布上绣好花儿,再裁剪了缝上。”
“啊?还要绣花儿啊?”愁得明珠拧了眉心皱了鼻头,一个小脸如晚风吹皱一池秋水。
望其眉畔生愁,好不可爱。青莲提了两指往她一张脸上轻拧一把,“也不是非得绣那些繁琐的,男人家大概是梅兰竹菊、飞鸟鱼虫,还有麒麟飞龙,绞云纹如意头之类的。如意头简单些,改明儿我给你拿个样子,你先从那个学起,眼下,你先把这针脚走线学了来。”
言毕,她又绞了两块料子,指着她缝来。谁知明珠才走得两针,就将指头扎了个孔,挤出一滴血来,赶着捧到外头书案前。将一指递到宋知濯眼皮下,“你瞧,流血了。”
宋知濯早就听见她细碎的脚步声,佯装做一副专心看书的模样,听她浅浅软语,分明是有撒娇的意思,这才往那指端上瞧去。这一瞧,不得了,仿佛是被磕了皮儿的红樱桃,涌出的一滴诱人的汁水。
他忙仍下书,掣过她的指含入口中,轻轻吮痈一口,吮得明珠腮若云霞。
周遭仿佛静默得虚空,耳边只有绽破的露与风,还有从那截指尖侵入肌髓的痒,轻如羽毛拂过心甸,细如炉上薄烟。直到青莲追出来,他二人才慌乱地撤开。
“哎哟,我的姑奶奶,忙着跑出来做什么?”青莲手中捏着手帕,将明珠的手捧起揩掉上头零星血迹后,朝宋知濯笑道:“这小妮子什么苦都能吃,却做不得针线,还非要学。少爷快劝劝她,别叫她费这事儿了,家里又不是没有做活计的人。”
“我何尝没劝过?”宋知濯从案后绕出来,拉着明珠的手,注目满是宠爱,“只是她在闲不住,就随她学吧。”
他拉了明珠自去,青莲也识趣地告退。履舄浅浅,二人已落在床上。在明珠小小诧然的目光中,他从半月钩梢取下香藕帐,揽着她倒下,“睡个午觉。”
“你不是说,在床上躺得久了,不爱睡午觉的吗?”
“今儿想睡。”宋知濯拉了被子覆住二人,一个翻身,撑在枕上两侧,将她包裹在下,随着银熏球轻微的晃荡,他徐徐沉下去,在她唇上细啄一下,“你看难得今儿天这样好,不睡个午觉,岂不是辜负了这宝光年华?”
宝幄滤了几层阳光,帐中只有半明半昧、如丝如月的银辉,一切恬静舒心。蠢蠢欲动的心跳鼓舞着明珠,羞涩卷在睫畔,“可现下是冬日里,正是个天长夜短,现在睡了,晚上该睡不着了。”
他伏下身又一吻,隐约感觉到她的软如四月的发丝与呼吸,如此令人想要下沉。功名利禄在这一刻,也不过是身上的衣,脚上的履,俱是多余。他想要的,似乎只剩这一方宝幄,将他们与风雨人间阻隔开。
缠绵的对视中,明珠倏尔噗嗤一笑,两手在他肩头轻搡一下,接着捂住自个儿的脸,“走开走开,我想笑,哈哈哈……。”
她笑得越来越大声,整个肩颠得帐顶的熏球跟着乱颤,风月在她的笑声里羞赧退潮。宋知濯的脸也被她笑得通红,不知是羞还是恼。只将她的手拽开,瞪着微红大眼,“不是,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可笑的?”
“哈……,”明珠在他身下捧肚打滚儿,好半天才缓过来,方一对上他的眼,又大笑起来,“哈哈哈…,不行,你躺好,我现在一看见你就想笑,感觉怪怪的。”
这才叫宋知濯真没了法子,翻身而下,在她花枝乱颤的身子旁边,颇为气恼,“我就这样好笑?”好半晌,他歪肘撞一下明珠,“小尼姑,我怀疑你有病,恐怕得找个太医来瞧一瞧。”
“你才有病呢!”明珠趴在他肩头,潮红一张脸绷起来,怒目将他望住,“我身子健朗得很,你休想哄我吃药!”
“没病你笑什么?”宋知濯侧过身,将半截游鱼氅袖覆在她肩上,捏着她细滑的颊腮,“没听说有人在这种时候还能笑得出来的。我先同你讲个清楚,若我叫你笑出个好歹来,后半辈子你可怨不得天怨不得地,只能怨你自个儿。”
明珠沉吟着他的话,苦思半晌后,翻了个身,躺得十分规矩,英勇就义地将眼皮阖上,轻撞他一下,“我不笑了我不笑了。”
伴着瑞金脑的浅香与满室温火,宋知濯再度侧身,可当睇见她唇间还若有似无的笑后,他只得泄出一缕气躺回去,满目无奈地望向帐顶晃悠的熏球,“算了吧,还不是时候,估摸着你‘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之类的禅语念多了,还不能适应这红尘俗念。我不跟你计较,体谅你,等你哪天适应了再说。”
“等”是什么呢?莫如在寒冬里丢下一颗火种,只有零星温意,却能带给人无穷无尽的力量——期盼。
盼朝露晨曦、盼柳暗花明,在这样的顽固的等待里,正事儿还是要办。所隔三日,宋知濯换了衣裳去赴与赵合营的约。
马车在日暮中停在明雅坊的大门前,自有相帮来牵马引路,一路引得宋知濯过厅堂、上小轩。
透过珍珠帘,隐约可见小轩内黄花梨锦榻上背靠一抹苍色暗龙纹身影,同宋知濯一般年轻的脸上半酲半醒。边上簇拥二名眉骨艳酥的佳人,左捧过一杯,右递上一盏,俱尽数饮下。
撩得珠帘婆娑后,宋知濯恭敬地拱手行礼,“让殿下久等了,真是罪过。”
此人正乃皇长孙赵合营,他饧眼一望,立时端坐起来,抬了锦绣朝案上请去,“这么客气做什么,你我原是兄弟,难不成隔了这两年,就与我生疏了不成?快快坐下,我有好多话儿问你。”
再挥袖,二位佳人已撤出轩厅,他再将宋知濯细瞧来,“我看你与从前无二,想是病已好全了。唉,这三年,我要去探你,你只不让。你是个要强之人,大概是怕在人前伤了体面,故而我也就忍着没去瞧你,如今既然好了,你我兄弟二人又可再把酒闲谈,来,先喝这一杯!”
一杯入喉,宋知濯搁下白玉樽,同叹一声,“我家里是什么个情况,你也是晓得的,不让你去,没得再惹些麻烦出来。我上回遣人给你送信儿,你收到了吧?”
“收到了。”赵合营够得一把鎏金六角铜壶,就要斟酒,却被宋知濯夺过,反替他斟。让不过,他便将肘搭在案上,望他一瞬,浅一笑,“你前脚送了信儿来,后脚我便叫人送往寿州。四叔得知这个消息后,便暗中派兵去了延州。只等你父亲在朝上揭发,爷爷下令,他便自请拿了那曹仁请功。”
言着,他举了杯,玉樽相碰出一番豪情壮志,“知濯,我父亲病去之时同我说过,我这几位叔叔中,唯有四叔最堪社稷,但却最是疑心,故而嘱咐我,若要襄助他成就大业,就不可与朝中重臣来往过密,以致我也是左右无人,只得一支暗卫。幸而身边还有你这位兄弟,你才智过人,与我又是一同在赵将军手下学过兵法武艺,我再无不信你的,不如我将你引荐给四叔,咱们兄弟一齐共展宏图,岂不是好?”
桌上肴馐无数,宋知濯望住一道烤得金黄酥脆羊腿,由喉头里滚出一声浅笑,“我约你来,正是为的这事儿。倒是不急,且等我父亲将延王弹劾下座,你再与穆王说这事儿,以免横生枝节。不过,我身上既无功名也无爵位,不知穆王殿下可否会嫌弃?”
“嗳,”赵合营提了杯往他面前玉樽撞去,横瞪他一眼,“切不可妄自菲薄,你一身才华肝胆,不过是暂时无个用武之地罢了。我早已同四叔极力赞过你,他也最是惜才之人,就算你无有功名在身,他老人家也愿意暂收你做个门客,若非他原在寿州,立时就要传见你的。我倒是担心另外个事儿,你父亲若是三叔的人,将来二王对立,岂不是要你们父子反目?我虽晓得你家的情况,可到底也是一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呐,我又担心三叔若是败事,会连累你家满门。”
飞觞交盏,一壶已见底,宋知濯又够得一壶替他斟满,引项倾尽后,方别有深意地一笑,“你不晓得我父亲,惯会留一手,若论个老奸巨猾,恐怕还无人及他。你放心,就算他投了景王,也不会将自个儿的身家性命都搭进去。”
这赵合营性子颇有些实诚,闻言才松了眉。随后二人再是一番玉婿流香,方谈完正事。赵合营一挥袖,又将方才二位佳人传上来,打眼瞧,后头像是还跟着一个。
错目间,最尾那女子上前一步,笼一件松花细绒缎掩襟褂,下罩一条流光十色锦绣裙,十七八的年纪,婷婷袅袅。
观其目顾盼生辉,观其形挽风带柳,仿似一阙《醉扶归》。绞一张手绢,将宋知濯凝望一瞬,片刻簌簌下泪,竟是将檐上一片积雪哭下来半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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