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思忖一下,面色恰似风之萧瑟,“也说不清楚,大约是怕往后日子那么长,要是哪一天又出什么岔子,又要将这些伤心经历一遍,多费劲儿啊?”
沁心反而笑了,握紧她的手,望一样明亮的星河,“你这么个爽快人,怎么如今却忸怩起来?唉,说起来,我们都是自幼无父无母的人,你从小落到庙子里,我从小落到堂子里,你是尼姑,我是倌人,说起来好像天差地别,可到底也没什么区别,不信你瞧头两年的雪影、就是你那个师姐,还不是由庙子里落到了堂子里,可见命数难定啊……”
“这我倒是明白,也想得通,可总觉得这些同我和宋知濯不是一回事儿,无法相提并轮。”
“怎么就不是一回事儿?”沁心睐目过来,犀利的眼横波媚迭,“我瞧着没什么差别,你是最懂道理的,我就说几句话儿,你听听看。也不怕你恼,这么多年我心慕宋大人,到如今也没变过,不为别的,就为了在这些地狱一样的日子里,心里有个念想。你瞧瞧我哪天不是水深火热的过日子?这心里有个念想,方觉得日子好过些。所以我劝你,别想那么多,你心里有他,他心里有你,就该奋不顾身飞蛾扑火,等哪一天,他心里没你了、或者你心里没了他,才算完呢。认识你这样久,我也想明白了,受点伤不俱什么,可怕的是没伤可受,更可怕的是你活一辈子,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却似死水一潭毫无波澜,这不叫活着。我都想明白了,怎么你却糊涂起来?”
明珠细细聆听,最后往她手臂捏一把,笑起来,“你瞧你,我不过也是个人嘛,难免也有个害怕,你却说这么一大筐话儿来教训我。我不过是有些没底,嗨,想想也是,没底儿的事多了,我颜明珠天不怕地不怕的,难道还怕这一点儿伤心难过?无非就是往后再难过一次罢了,也总比后悔要强。等哪一天我心里没他了,或是他心里没我了,再潇潇洒洒的好聚好散。”她将腰一歪,裙如风拂柳漾起来,俏皮地撞了沁心一下,“听你的。”
皓月星辰,玉点冰枝,明珠心内倏然舒畅地放下,前伤不过是过眼云,而她应该无所畏惧地去爱她所爱的,直到不爱的那一天。
她所爱,在风之北。途径一月的雨雪风霜后,大军终于抵达定州边关,比起延州,这里更加恶劣。风卷着西沙,像一把把小刀子,很快便将将士们的脸与唇割出细小的伤口。安营之地离梁、黄、付等前线战士们所距一里,这是一片干涸的黄沙地,每日喝霜饮沙,与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可谓天差地别。
才卸下盔甲,只见黄明苑拨开帐帘进来,抱着一顶银晃晃的头盔,面上是二寸的须与满布的细碎伤口,见了宋知濯便先行大礼,“将军来得真是及时,有敌报说,辽人大军已过了鞍子山,约莫就是过几日便到。”
营帐外是来往的人影,除了磨甲之声,却无喧闹。宋知濯将手腕上的腕甲解到横架上,罩着紫貂领的襕衫旋身过来,下颌结了靑霜,眼睑下是一条干裂的细口子,如柳叶缝一般狭长。
有士兵送来两碗水,二人就着斗笠碗大大的敞口引项倾尽。宋知濯抬了手背横揩了唇与下巴上的水渍,撩开衣摆坐在长凳上,“粮草可已到前方?将士们死伤如何?”
“回将军,粮草十天前就到了,在此前,一直由定州与周边几个州县补给,倒没饿着将士们。正如八百里递给将军的军情上所说,自我们来,已与辽人三十万兵马打了三仗,末将等不力,有负将军盛名,虽说未让辽兵寸土,却死伤三万将士。”
“辽兵自幼生活在这黄沙之地,此地地形天气,无疑对他们是天助,可我军将士自幼在中原长大,对这里不适应,难免吃亏。你传我令给梁、付二位将军,辽人那三十万大军同我方纠缠了这一个多月,恐怕已是精疲力尽,正好由我这里调三十万兵力过去,趁着辽兵大军还未到,先给他们来个迎头痛击,也给将士们鼓舞士气。”
“末将领命!”
稍刻,黄明苑退出军营,与另一将士一同抽点兵马,独宋知濯在帐中。长途的疲惫已被这里的黄沙肃杀所洗净,他随意洗了把脸,便将剩余将士召集入帐部署,忙碌得已经没有闲暇想起明珠。
可当塞北的月玉镜一样悬照着人间、当严酷的风沙融于黑夜时,他还是无可避免的会想起她,想起她没有回答的沉默,只觉比战争更残酷、更揪心。然而只等第二天乌金复起,他的脑子又会被危机四伏的战事填满。
三十万人马抽调走后,剩余大军仍旧原地未动,直到黄明苑带来捷报,“不出将军所料,辽人三十万兵力已是疲惫不堪,被我军将士围困,正逃往鞍子山方向,恐怕是想去与他们的大军汇合。”
宋知濯的眼虚起,睫毛将干涩暴烈的风沙滗成虚影,一行走,一行扭头对身后一将士吩咐,“写个捷报八百里传递回京,眼下就要元宵了,也让圣上与宋相及满朝文武百官高兴高兴。”
“是!”
尔后,他扭过头,思忖一瞬,“明苑兄,传我的令,让付将军领兵追杀,务必不能让他们的人马汇合,要是他们汇合了,就有了喘息之机,我军胜算就少了一成。记得嘱咐他,若是与辽人后头那五十万大军撞上,不可莽撞迎战,撤退,不能让我军有折损!”
“末将明白!”
那黄明苑旋身而去,铠甲上的灰斗篷被狂风撩起,似烽烟里的狼毫。宋知濯则继续与剩余将士梭巡沙场演兵的部分士兵,望着年轻士兵们矫健的身手与皮肤上的伤口,就像望见了山河的破裂。这一刻他不再是富贵无极的小公爷,业已想不起那些锦帐暖枕,他只记得唯一的使命,那便是与这些年轻士兵们是一样的,将以血肉之躯,替家国山河、父母亲人、以及自己爱的人挡住那些风暴与狂沙。
直到众人修整好杀奔前线那一日,他站在烽火台,太阳一样炽烈的眼望着下头的雄兵与虎将,不再是温柔风趣的情郎,而是护国卫家的将军,或者,只是一个深受父亲教诲的儿子。他用锵然嘹亮地训诫着,声音贯入每一位将士的心中,“陈胜有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今日我不妨告诉各位,我宋知濯已向圣上请辞!未有多日,我便让出这殿前司指挥使之职,将士们!你们若有谁想当此职的,便在此次大战中,让圣上、让百官、让我!看到你们的本事!”
底下是雄壮的呼声,掀起烈烈沙,撼天动地。呼啸而来的风沙夹着宋知濯的虎势之言,“将士们!我们到这里,为功名仕途而战、也为父母亲人而战、更为江山君王而战!看看这里,看看这片荒漠!这里是我朝江山之防线,我等即便战死于此,八十万尸骨也要垒成铜墙!绝不让外贼踏我河山、欺我君王、辱我妻儿!”
人潮内是起起落落的红缨枪,将士们的嗓音如山河咆哮,“绝不教人踏我河山!欺我君王!辱我妻儿!……”
一阵狂沙将这些气势如虹的声音吹至四面八方,到富贵的京师,已成了一阵冬雪。
琼玉温柔倾落,渺如烟云,妆额换新,眉柳嫩。明珠倚在门框,望着叠嶂亭台,如错落江山。她想着宋知濯,未知边关的风沙将把他吹得如何沧桑,却知南来北往的风,吹送着她的思念。
思念如袅烟,被青莲的声线打断,“今儿元宵,老爷让人来传话儿,叫你收拾收拾,回去用饭。”她跨进屋内,扑腾着裙衫上的雪,“我已经叫明丰去套马车了,将几个姑娘都带上,让她们也去与府里的旧交聚一聚,上回年夜她们留在家里守屋子,也怪冷清的。”
二人一道转入内,拨开一阙水晶帘,落到榻上。明珠刚烹好的茶,给她捧来一盏,“成,未知老爷的身子好些没有?”
“来人说是好了,”青莲呷一口热乎乎的茶,或吁或叹,“老爷麽,你还不晓得?家中纵然有天大的事儿,也入不了他的心。他的心里只有苍生社稷,头年三少爷没了,他也没怎么样,后来二少爷没了,他也不过是病一场。连当年太夫人没了,他也不是照样儿忙得脚不沾地的?”
明珠乌蛮髻上缀了碧玺珠,如璇玑闪耀,“我看未必,老爷不过是嘴上不说罢了,他心里到底怎么样呢,谁都不晓得。对了,二奶奶怎么样儿了?你可问过?”
“问过,说是慧芳有了身孕,如今已见显怀了,她就操心这个事儿呢,别的也没什么可忙。不过闲暇时还往她娘家去,再有就是跟童釉瞳一起打理些府内琐事。”
稍稍颔首后,明珠又想起一事,“昨儿来的那个赵公子你瞧着怎么样?与侍婵可相配?”
青莲颦额而思,将头点一点,“相貌倒是不错,比前头你看的那些都要好,只是听他说话,家里像是做买卖的,商贾人家,终究不大妥。”
“这又有什么了?商贾人家虽说比不上吃官粮的,可也是正经人户啊。缘分这个东西可不好说,侍双那位陈姑爷是好,是读书人,可那是他们俩有缘,未必侍婵跟这个赵公子就没缘。我私底下悄悄问她,她像是喜欢的样子,只是脸皮薄,只是红着脸。但她的父母不是蛮看中这个赵公子的?我瞧着不错,余下的就让她们家里定吧,定好了我陪些银子便是。”
屋外不知风雪何时已止,吹进来一缕风,合着青莲的叹息,“要是绮帐还活着,只怕上年里你就替她将婚事办了。”
说到此节,二人双双垂首无言叹奈何。直至明丰上来报马车套好,这才动身往宋府里去。
小丫头子们一入府门,得了明珠的令便呼啦啦散开,自去寻旧里交好的玩伴。明珠与青莲探着鞋尖,缓步往大宴厅上去。
不想迎头撞上赵妈妈,喜得明珠赶紧挽住胖乎乎的手臂,现让青莲掏了些赏钱予她,“妈妈好,开年了,妈妈女儿可好不好?您在府里头可还顺心?”
“顺、顺!”赵妈妈拈着帕子,乐不可支,“你年夜饭那天回来,我原是想去瞧你的,谁想人多,我也就没去,今儿可巧,能在二门外遇到。”
“妈妈如今还在厨房里当差呢?”
“正是呢,还在厨房,嗨,我一个脏兮兮的烧火婆子,不在厨房,未必还到二门外迎客不成?”赵妈妈障帕嬉笑,稍顿,面色渐渐沉下来,“自你走了,我如今还烧饭给哪个吃?几个主子也都是各有厨娘忙活,我不过就是盯着些。如今府里是那个童家小姐与二奶奶一道管事儿,两个人嘛公事公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童家小姐跟前儿那个玉翡,忒可恨了些!仗着主子的势,在府里处处耍威风,横竖我瞧不管她。”
“瞧不上就不要瞧好了,横竖妈妈做好了分内的事儿,也不怕她挑刺儿。”
“是这个理,唉,你瞧我,说了这些话儿,倒耽误了你。你快去吧,老爷也快到家了。”
这一辞,便在皑皑雪光内辞去了余生。明珠挽着青莲自去,满院湖光山色,画屏如景,人影恰如旧,春色即当新,可望着这些来来往往纷错而去的下人们,明珠却觉心内泛起一些孤零零的冷清。
大宴厅上亦是一样的冷清,青莲与夜合等侍女同滞廊外,独明珠打帘进去,只见左首是饭厅,一张大大的圆案,配着大大的落地屏,右首则是轻绡隔着的一间花厅,明珠见楚含丹坐在对过的一张折背椅上,这一方却是童釉瞳的背影,二人也没说话儿,各饮各的茶。
不想因明珠的到来,骤然莺声如蜜。楚含丹先迎起来,玉肌病怯,瘦影娉婷,分明愁满香腮,见了明珠,却颇有些欣慰,泛起一些血色来,“你到这里来坐。”她引着明珠坐在侧首的折背椅上,中间隔着小小方案,“一连又是十几日不见,你在清苑忙什么呢?”
那些爱恨情仇交织的旧年景不知何时在她们的裙边撤退,生出些温情的笑意。明珠同对过的童釉瞳颔首示意后,将脸别过来,“我还能做什么?无非就是抄抄经,理理佛,同丫鬟们在园子里闹一会儿,要不就请个戏班子进来唱一唱。想上街去逛逛吧,偏生明丰唠叨得要死,不是雪天路滑,就是街上铺子没开门儿,哪里也去不成。”
恰有丫鬟奉茶上来,错过一抹粉桃的身影,明珠即见她恹恹地笑着,“我麽就是往娘家回去了一趟,那边倒是热闹,一些远方亲戚来拜年走动,却没什么意思,还不如这边冷冷清清的安静。”
明珠将头慢点着,回首就见着童釉瞳赤诚诚的目光,逮着了空隙搭讪,有些怯生生地含羞,“明珠姐姐,你说哪个戏班子的戏好听啊?我还没大听过京城的戏班子呢,你给我说下一个,我回头也请来唱一唱。”
“嗯……有个叫‘云霞班’的不错,我常叫去。”明珠与她相笑,同样的,过去那些乱糟糟的时光已如风吹过耳畔,剩下的,似乎只有清澈的未来,“嗨,你在家也是闲着,要是不嫌,什么时候到清苑去逛逛,同二奶奶一起,我叫了来你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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