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看到公良軻欲言又止的表情,兀自懊悔了一陣,將那文章舉起來看。瞧著瞧著,遍布橫紋的眉心慢慢皺起來,想嘆氣又嘆不出。
他對公良軻說:「我想到一個人。」
「當年我叫他做文章,他也是這般,把老夫氣個倒仰,又不能不承認他的稟賦。」
「……」
公良軻入門晚,拜師時崔郢的不少門徒早已官至一方要員,相互之間並不十分熟悉。
他以為崔郢是在說某個師兄,聞言有些驚訝。因為在他印象里,所有學生對崔郢都是恭恭敬敬,哪裡有敢和授業恩師叫板的。
崔郢沒在意他的想法,兀自陷入了過往的回憶里。
多年以前,他在國子學任直講,負責教導幾位皇子禮教經筵。彼時他已在朝中負有名望,其他幾個皇子王孫雖然不樂意聽他講經,好歹面上功夫做足了,課餘的作業也是讓伴讀寫了,裝模作樣地恭敬交上來。
唯有太子一個,簡直將敷衍了事寫在了臉上,崔郢原本對他寄予厚望,連著幾次作文後,被他氣到一佛出竅二佛升天,現在說起來,鬍鬚仍然因為激動一翹一翹。
「老夫讓他寫何為教化之道,他給了我兩個大字,『愚民』。」崔郢氣哼哼道,「老夫氣不過,把他叫到跟前問話。結果他說——」
當年的場景,如今仍然歷歷在目。
彼時尚且年少的梁承驍站在他面前,神色冷峻地答,孤長於北境苦寒之地,所見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一年到頭都在受外域蠻夷侵擾,然而仍有氏族宗親盤踞一方,欺上瞞下,魚肉百姓,征盡苛捐雜稅。
見崔郢語塞,他又抱臂嗤笑,道。
治國者,除內患在先,攘外敵在後。待到朝野海晏河清,民自歸心,何須教化!
……
窗外天色漸暗,淅淅瀝瀝落下幾顆水珠,竟是晉地難得的春雨。
公良軻也是聽到了後來,才意識到他口中的人,正是傳聞中不修禮德,專橫驕恣的太子。
室內點起了燈,在燭火映照下,崔郢的面容蒼老了不少。
對著信任的學生,他終於吐露心聲,嘆道:「太子本來會是個明君,孟重雲把他教得很好。」
「只可惜……」
只可惜生不逢時。
晉帝近來愈發沉迷尋仙問藥,聽信道士讒言,忌憚打壓東宮,朝中幾乎成了邱韋的一言堂。
太子稟賦卓絕,但到底羽翼未豐,鬥不過邱韋這樣修煉了幾朝的老狐狸,近些年甚至有了自暴自棄的意味,性情變得暴虐殘酷,崔郢每次見他,都暗自失望不已。
倘若放在數年前,他這把老骨頭尚有餘力,仗著自己無兒無女,光腳不怕穿鞋的,還能為百姓社稷爭上一爭,為北晉未來五十年擇個明君。但如今兜兜轉轉到了這個位置,要顧及的東西多了太多,即使他自己老頭子一個,死了沒什麼可惜的,也不得不為可能受牽連的弟子門生考慮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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