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情忽而於心不忍了,他走了幾步,又回頭一看,只見天書在後方亦步亦趨。他抬腿,天書也緊緊跟上。這回倒不似小魚了,像一條聽話的小狗。
「怎麼,你不是說不讓我往前走麼?這會兒又心甘情願地跟上來啦?」易情說。
天書忽而一顫,渾身的碎紙屑像被風拂過一般,簌簌作響。
它緩步走上前,藻荇在道旁紗綾似的飄遊,像舞女婀娜的身姿。天光從海面瀉下,棲留在它支離破碎的軀體上。
「既然你執意要前行,那便去罷,我會跟著你。」
天書小聲道,似是有發怯。「因為我是你的影子。我們二人——形影不離。」
——
這條海底的孔道漫長無盡,卻有極多猶如珊瑚一般的岔道。易情不知如何走,便隨便點了一條走進去。他伸手去觸那碎金似的波光,記憶忽如潮水般湧入腦間。
他望見市肆稠人往來,車馬如川。他灰頭草面,是方從九重霄上跌下的文昌宮第四星神君,大司命。他背著褡褳,自紫金山下蹣跚而行。幾日之後,他到了金陵城裡,在茶肆邊搭起了個破攤棚,棚前擺開了畫攤,身為神君的他賣字畫過活,和一條遍體艷紅的小蛇相依為命。
此時正近年關,神君多畫些騏麟送子、吉星高照的年畫。火紅的年畫被木夾鉗在麻繩上,像一張張鱗片。小蛇吃了十天半月神君的血,已然傷愈,此時它趴在桌案上,伸出長好的獠牙,正咯吱咯吱地啃一塊杉木。
木屑如蚊蠅一般飛舞,過了好一會兒,它似是啃出了形狀,得意洋洋地叼著給神君看,「神君大人,你瞧!」
神君正凝神畫著張富貴雞神,聽小蛇大叫,他淡漠地扭頭去看,卻見它口裡叼著的是一隻小木人。小蛇雕出了一隻口歪眼斜的他。
神君將那木人拿過來,翻來覆去地瞧了一番,道:
「挺好,只不過像是中風了。」
小蛇挺著胸脯道:「這個能賣多少錢?」
「不會有子兒進帳,且你照著模樣雕的那人還想將你打一頓。」
小蛇氣急敗壞,狂怒著開始啃桌板。牙齒落在桌案上,發出沙沙驟雨似的聲響。神君慌了神,怕它把自己吃飯的傢伙給啃了,將它拎起。小蛇破口大罵:「呸,你這沒眼力見的,哪兒懂我陽春白雪的眼光?」
神君轉身從麻繩上取下一隻木架,把它聒噪的嘴巴夾上。
夜裡,他們躺在四處漏風的攤棚里,篩谷似的打哆嗦。神君只有一件打了補丁的寢衣,蓋在身上時仿若蟬翼。小蛇趴在神君胸口,一個勁兒地往衣襟里擠,叫道:「讓我暖暖!」
神君睜開眼,翻了個白眼,仿佛不曾養過這般呱噪的玩寵。養一條蛇比飼一隻八哥還要喧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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