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祝陰得知過往之事,定會無比恨憎他。但易情不欲隱瞞。他余日不多,如今非但是四體,連知覺也將散去。易情左思右想,還有甚麼法子可上天磴?
擺於他面前的正有兩個難題,一是他渾身癱死,連一步也行不得;二是天磴已絕,他甚而不可行至第二重天。
回至內房後,易情僵躺於羅漢床上,出神地思索著這兩個問題,神思忽忽,似中了邪。翌日清早,祝陰為他端了碗綸布燴麵來,一眼便望見他滾落床下,口中叼著一根斷几杖——是微言道人往時在房裡落下的,正艱難地用唯一可動的下巴頦兒點著地,菜青蟲似的緩慢爬行。
祝陰變色,慌忙放了面碗,將在地上用下巴爬動的易情攙起。易情下頷擦破了皮,滿是塵垢的肌膚上似生出了一點紅梅。
「師兄,您這是做甚麼?」
易情灰頭土面,朝他訕笑,「我的腦袋尚且動得,興許還能攀得天階……」
祝陰冷笑:「靠下巴去爬天階?」他言辭尖刺,手上動作卻輕柔,尋了些十灰散來敷傷。「九重天去地六億萬里,您想這般爬著去?就算您真攀上羨天,天磴又已斷絕,您還要如何攀餘下七重天?」
易情厚著臉皮道:「總會有辦法的。」
「總有辦法的意思便是沒有辦法。」祝陰黑著臉道。
雖遭祝陰打擊,可易情卻不依不饒,他竟艱難地爬去微言道人的丹地,央求迷陣子予他一輛四輪車。迷陣子見他可憐,倒真削木伐竹,搭了一輛小木車來。黃昏時,祝陰端著藥食入內房來,卻見易情端坐在四輪車上,嘴裡叼著牽動木輪的麻繩,神氣活現,口齒不清地叫道:「祝陰,你瞧,我雖走不得路,但也已尋到辦法了!」
祝陰大驚,旋即神色黯然。他不明白為何易情心志如此之堅,後來方才想通:神君素來是這樣的人的。
於是祝陰咬緊了牙,對易情軟磨硬泡,要他放棄再上天磴的念想。可易情油鹽不進,軟硬不吃,倘祝陰多說一二句,他便大叫:「長舌王八!」於是祝陰懍然改容,將他拖到床榻上一頓狠干,易情被捅得吱哇亂叫,卻還是正色道:「我要上天廷。」
祝陰沒法子,只得讓他在天壇山上閒晃。山乃勾連天地之階,人間每一座峻峰上皆有天磴,不計其數的天磴猶如輻輳,中心匯於崑崙。天壇山上亦有天磴,只是遭荒榛野草掩沒已久,且曲折蛇行,不若直上崑崙來得快。可如今易情卻難至崑崙,於是他便時而上天壇山峰去看那天磴,每日自初日高升時而去,月色朧明時而歸。
易情靠咬著繫於木輪上的麻繩推動四輪車。初時他上天階,總不順利,易摔個底兒朝天,後來他抓住訣竅,每登一級,便用墨術畫出小石子兒,墊在輪下,倒也能行好一段路。易情口角被磨出了血,夜裡歸來時,祝陰用沾藥的巾子輕輕抹拭。
他想,師兄哪一日才能放棄那升天的念想?
他本以為以易情的犟性子,這一日總不會來臨,可總歸是到來了。
這一天,細雨斜風,天色澹陰。祝陰憂心易情淋濕,拿著竹簦便去山頂虛皇觀尋他。峰頂花殘泥冷,寒風颯颯,石筍林立,如靜默的朝聖人列。虛皇殿煙聚蘿纏,兩扇蕭條破扉敞著。
祝陰走過殿中,來到後門,卻見易情坐在滴水檐下,四輪車倒在一旁,愣怔怔地望著地。
「師兄,您怎麼坐在這兒?」祝陰走過去,摸了摸易情的肩頭,已被雨水淋濕透了。
易情沒答話,眼神空洞而惶恐。
祝陰又笑問道:「您不是急著要上天磴麼?如今怎的一點神氣也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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