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起一個世界有多難呢?至少在易情看來,此事絕對難於登天。匠人營造宮室,須有地基、柱礎、立柱、斗拱、雕梁、瓦頂、木骨泥牆、格子高欄、門頁等物件,而他要建造的卻是擁有數不勝數的瓊樓玉宇的凡世。這山間萬木、穹下鳥獸困住了他千萬年,待再來營建人世,又是一件大活計。所幸他早有藍本,只需按著往昔的記憶書寫便好,可最教他苦惱的是緣線。重寫一遍天書,便意味著要將這紅線重排羅織。
於是日復一日,他坐於山居之中,不勝其煩地擺弄著紙頁上的緣線。人的命理精巧繁複,猶如一盤烏鷺殘局,哪怕動錯一子,也會落入死局。日子悄悄地溜去,不知覺間,百年如彈指一揮,猝然消逝。山上水流花落,楊垂荷綻,雁翔長空,朔風呼嘯,四時之景輪換,他案上的書頁亦如壘石,漸漸高聳厚重。
山下漸漸有了人息,起先是村坊,後來成了小鎮和鬧市。人們繁衍生息,安生樂業,卻不知他們所生活的世界是由一位他們終身都不會知其名姓的神靈而撰寫。寫乏的時候,易情會爬到三清殿的灰瓦頂上,望著山下的裊裊炊煙,看著扎小髻的女孩兒出落成著齊腰襦裙、抹著朱粉的少婦,再到弓腰黃髮的老嫗,凡人生生死死,宛如花謝花開。
易情注視著他們,從生到死,他守望著凡人的年月。
有一回他伸出手,發現圍繞在身周的墨跡淡了,像輕裊的菸絲。在他構建的這個世界裡,神明雖仍存在,可不再會成為凡人的主宰。世人忘卻了他的神號,不再對他上供,他的寶術在日漸衰弱。而歷經千萬年光陰,他的魂心亦在漸趨黯淡。對神明而言,生命的終結並非是死,而是遺忘。
「不打緊,在那之前,我會完成整冊天書。」
易情自言自語道,他注視著凡民,神色哀傷地微笑。
這是一冊極完滿的天書,凡世會福運充盈,雖仍有苦難,但那會教凡人難以承受的苦難將會由他來接受。這冊天書的書牌會空白一片,作者是「佚名」。
天上下著細雨,山階上落了一地槐花,潔白細膩,如碎瓊亂玉。易情久違地戴著蓑笠下了山。他看到道旁的尖楣小龕前跪著幾個著絹畫裙子的婦人,正虔誠地叩首,口裡喚道:
「三官大帝,求您護佑!」
又有人進香,口中喃喃有聲:「福祿壽大人,求您賜小女家宅安寧……」
頓首聲不絕於耳,易情默默地自她們身後走過。假的,都是假的,她們在信奉著虛無縹緲的神靈。
可他走一步,步子便愈沉重一分,他猛然回首望去,看著那端坐於神龕之上的慈眉善眼的神明,心裡卻流露出一分艷羨。那雖是贗品,卻受人崇敬愛戴,有人惦記,而他孤苦伶仃,獨在這世間苟延殘喘。
他忽然發覺,孤獨便是最殘忍的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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