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閽吏們將鐵鏈解開,放走髒污的輿隸。輿隸們連滾帶爬地躲到路邊,連連叩首。一條條鏈子落在方驚愚身上,枯藤一般將他鎖起。方驚愚沉默無言,負起鐵鏈就走。沉重的銀輿再次拉動,塵頭大起。車轂沉悶作響,像巨獸的轟鳴。

閽吏們驚奇地看著這個青年。他的身軀瘦削卻有力,竟能憑一己之力驅動數十人方能拉動的銀輿。但他看起來也絕非:銀牙緊咬,額上沁汗,血珠從傷痕累累的手掌上垂落,墜在雪地里,如一朵朵艷麗的紅梅。

大雪紛紛,銀輿在莽莽白雪裡拖出兩道車轍。從街市到仙宮,方驚愚幾近走了兩個時辰。

蓬萊仙宮由水精造就,牆柱瑩澈,地浮雰靄,頂現紫煙,其間置數隻千鈞熏籠,溫暖如春,蓬萊只有此處不受苦寒侵襲。待走到仙宮門前時,方驚愚已兩手血肉模糊,臉色慘白如雪。他放下鐵鏈,四體僵硬,充作骨骼的龍首鐵遇寒則更冷,他的身軀仿佛被冰棱貫穿。

皂帷後,那陰柔的聲音輕慢地道,「方家小子,你能一人將車輦帶至此,確是出乎我所料。但這卻不算完。」

「國師還有何見教?」方驚愚的舌頭仿佛都被凍得麻痹,他淡淡道,「在下甘願領罰。」

「我尚是慈悲為懷,不忍看你這等青年才俊受重責。然而你先行阻道,有錯在先。是琅玕衛對你過於溺愛,教你不曾嘗過風雪滋味麼?你在此跪上一天一夜罷,教你的頭腦好好冷靜一番。」國師道,「只是,若你拿奸耍滑,少跪了一刻,便會有一位輿隸因此而喪命,明白了麼?」

方驚愚用力咬住了臼齒,半晌後揖道:「是。」

白雪飄蕭,朔風鼓盪,緇衣青年在雪中跪了一天一夜。

大雪將他的身軀掩埋,他變作了一個雪人,身軀中的血液仿佛被盡數凝凍,龍首鐵冰寒徹體。意識昏沌間,方驚愚忽而想起「山魈」陳小二曾神色瘋狂,對他喝道:「蓬萊已然腐朽,如無根之木!」

陳小二說得不錯,蓬萊這株仙木在吸食著黔黎血肉,怎會有根?他早知此地民瘼深厚,百姓凍斃道旁,咬噬草根,妻離子散,可與此同時,蓬萊宮裡暖熱如春,仙家錦衣華飾。

他又仿佛看到幼時的自己依偎在兄長方憫聖的懷裡,兄長微笑著,面容在日光里朦朧,為他念起《周詩》:「俟河之清,人壽幾何……」蓬萊便如昏濁之河,危亡無日,他能等到其水浪清泚之時麼?

雪落紛紛,天地如窀穸,死寂無聲。極寒與極熱的盡頭如出一轍,皆是無盡的痛楚。方驚愚只覺自己似被鐵鞭通身抽打,仿佛身軀開始潰爛,血卻凝固於其中,流不出來。

不知過了許久,閽吏喝道:「時辰到了,起身罷!」

他艱難地起身,卻又摔倒在地上,身體仿佛已不屬於自己。

他嘗試了幾回,終於爬起,慢慢遠離蓬萊仙宮。走回清源巷的路上,他忽而望見道旁烏沉沉的一片人影,像一片瘴霧。原來街坊的百姓們走出門來,安靜地分立道旁,一雙雙驚惶不安的眼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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