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滿布鉛灰色的厚雲,其中轟雷飄電,仿佛永不會絕。溟海浩蕩無邊,雨線連天接地,海水漆黑,穹頂也晦暗,好似連成一片,有種天之將傾的況味。方驚愚首次見這廓大景色,一時心驚肉跳。遙眺遠方,卻見無數浮船圈圈層層,猶如眾星拱月,簇住青玉膏山。由於天頂烏雲不散,每一條遊船皆著燈火,無數燈盞掎裳連袂一般,匯作一片光明,好似一叢巨大篝火。
「騾子」指著那景色,道:「諸位請看,這便是『瀛洲』。」
瀛洲終年落雨,被海吼、颰風環繞,仿佛永無響晴之日。此時方驚愚同船上兵丁打了招呼,與眾人一齊下了快船,才發覺在此處襏襫乃是不可或缺之物。這兒的夜比蓬萊的更深沉、濃厚,難以撥散,全賴浮船上的風燈照明。浮船上刷了防水桐油,但外圈的流民無錢填抹油泥巴,所造的蓬船多被海水浸爛,散出一股霉味,如凋瘵老者。各船之間有巨大的鐵索相連,有輿隸在喊號子,將牽船的鐵索的一端拉起,接到另一道鐵索上。
眾人披著蓑衣,走過鐵索相連的浮船,只覺身上經雨一打,甚是冰冷。便是在這樣的冰雨里,竟也有不少流民、餓殍伏在潢潦中,任雨打遍周身,仿佛無知無覺。
「騾子」向眾人輕聲道:「雖在蓬萊之外,但這瀛洲絕不是片世外桃源。諸位看到的這些人,皆是在蓬萊無處容身的『走肉』。」
鄭得利也小聲問道:「我聽聞這裡是私跨天關後被捉住的『走肉』的去處。這些輿隸比在蓬萊里過得更悽慘,是麼?」
「不錯。這裡便似監牢,是有罪之人的容身處。居於此處的,除卻時而來尋花問柳的顯貴外,九成皆是輿隸、下等人。諸位請看這些『走肉』身上的奴印。」「騾子」說著,暗暗向他們使眼色,於是他們才知在瀛洲,連臧獲也是分門別類的。做軍丁的刺鷞鳩紋,做農戶的烙沈牛紋,行商的是鳥紋,至於最低賤的一類——
「騾子」悄悄指向浮船上趴伏的一人,齒落髮蓬,竟被別的輿隸用鐵鏈子牽著,不住踢打嘲弄,卑葸地跪地爬行。
「那便是最下等的輿隸,身上刺犬紋,性命賤如蓬草。在瀛洲有此印之人,便意味著旁人可對他為所欲為,虐打也好、砍他肢軀頭顱也罷,也無人會管束。」
那烙犬紋的輿隸連連哀叫,小椒方想衝上去救下他,卻被「騾子」攔下,低聲道:「莫要打草驚蛇。」
正說話間,那輿隸竟一頭栽倒在地,斷了氣。其餘人見了,倒覺乏味,將鐵鏈丟下,還往他屍身上啐了一口,頭也不回地走了。
眾人看得不忍,雖想上前幫忙掩埋屍首,可瀛洲無土,連立個墳包也做不到。「騾子」輕聲說:「咱們走,一會兒有清道夫前來,會清走屍首。」
於是一行人只得按捺心痛,隨著「騾子」離開那輿隸。那屍體在冷雨的擊打下靜靜地臥著,像一塊乾癟的鼓皮。方驚愚發覺楚狂沒跟上來,回首一望,卻見他還站在那輿隸身前,於是便返身回去捉他的手,說:「走,咱們現今是異鄉人,不可貿然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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