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列里回家的時候,阿列克謝經常能聽到對門發出劇烈的爭吵聲和奧列娜的哭聲,他很多次都很擔心地想敲門詢問,父親都阻止了他。
直到有一次爭吵過後,屋子裡傳來玻璃脆裂聲,沃爾科夫主席摔門而出,阿列克謝找準時機小心翼翼地進門查看,他看到一地的液體和碎玻璃片,空氣中瀰漫著煙和酒精的味道。奧列娜坐在一旁哭泣,瓦列里皺著眉頭在掃地上的碎玻璃。
他看到阿列克謝,依舊低著頭打掃,什麼都沒有解釋,只是出聲提醒阿列克謝小心地滑。
奧列娜縮在沙發的一角,她看上去蒼老又疲憊,頭髮白了一大片,早已不是那個阿列克謝初見時那個心寬體胖的女主人。她一邊擦淚一邊跟阿列克謝述說:「自從伊萬死後他們父子倆就總發生爭執,我早就知道我們不能把伊萬送去阿富汗,這簡直是親手把他送進地獄。可是伊萬執意要去阿富汗,他覺得這是他的使命,這是一個展現忠心的機會。這些男孩兒都眼巴巴等著戰爭的開始,想著能成為英雄,身上掛滿勳章。蘇聯需要英雄,需要能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英雄。他們聽著少先隊英雄卡澤伊·馬拉特的故事長大,被教育要勇敢拉開身上的手榴彈,要成為英雄……要是我沒有給我的伊萬看那些書,教給他那些讓他甘願為之犧牲的信仰,他怎麼會死呢?這一切都錯了。我的丈夫不認為他的教育有任何問題,事到如今他依舊認為伊萬最大的錯是死在了家裡而不是戰場上。他的信仰不會接受一個在家中自縊的人,一個偷偷在家自殺的兒子對他來說是一個恥辱!我可憐的伊萬……」她又哭了起來。
瓦列里像是習慣了般低著頭不說話,不大的客廳里瞬時只能聽見玻璃片的碰撞摩擦聲和奧列娜的哭泣聲。
阿列克謝盯著地面上的碎玻璃片,陽光穿過這些碎片不規則的邊緣,被分解稀釋成奇幻奪目的彩色,仿佛沃爾科夫主席摔碎的不是裝著伏特加的酒杯,而是一盤等待被塗上畫布的顏料。一把掃帚突然伸到他的腳邊,掃走了這些令人分神的顏色,阿列克謝抬頭,猝不及防地對上了瓦列里的眼睛,那雙帶著遺憾和睏倦的眼睛瞥了他一眼,接著將目光投向了身下阿列克謝不小心沾上掃帚上水漬的鞋子。
「對不起。」瓦列里突然出聲道,但他的道歉似乎並不只是為那雙微濕的鞋,還有別的什麼。
阿列克謝心下一驚,一種無端的恐懼和失控感揪住了他的心臟。他下意識地往後退,轉身逃出了那扇門。
——
回到學校後,阿列克謝不時給瓦列里寄信,起初瓦列里會回復幾條簡短的電報,後來慢慢地杳無音信,有時候阿列克謝嘗試給他租住的公寓打電話,也並沒有人接。伊萬的死和奧列娜對阿列克謝說的那些話一直盤踞在他的腦海里,讓他對那些他早已習慣的大街上的紅色橫幅和海報感到陌生。
阿列克謝以伊萬的日記為靈感創作了一篇名為《泥沼》的短篇反戰小說,他用自己的想像和記憶重現了伊萬的經歷和死亡。出於私心,他故意刪去了自己和瓦列里在這場他精心布置的舞台上的戲份。小說稿件寄出沒多久,加林娜就來信大力讚揚了《泥沼》的真實感,她說它「揭示了那些被官方話語掩蓋的戰爭真相」。她把《泥沼》印在了他們出版的最新一期的雜誌《信鴿》上,並在莫斯科的知識分子群體裡互相傳閱。同時,加林娜希望阿列克謝注意自身安全,克格勃加強了對運輸物品——尤其是郵件的檢查,打擊破壞了蘇聯各地好幾個地下出版網絡。
寫完《泥沼》後,阿列克謝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寫任何東西,學校布置的論文消耗了他大部分的精力。
1982年初,阿列克謝獨自踏上了開往普里皮亞季的火車。此時他已經有接近三個月的時間沒有收到瓦列里的任何消息了。他安慰自己是因為瓦列里的實習工作太忙了,又或者伊萬的死亡掐滅了他本就微弱的交流欲。
剛下火車他先去了瓦列里位於體育大街的公寓,門是鎖著的,無人應答。回到家中後他又去敲了對面的門,奧列娜開門說瓦列里一個月就來這裡一兩次,她聽說她的小兒子經常去一家名叫「銀河」的舞廳跳舞。
「我丈夫猜測他是在舞廳認識了心儀的姑娘,想著哪天他能把姑娘帶回家早日成婚呢。」奧列娜欣慰地笑了起來,笑容中帶著希冀和藏於眼底的苦澀。
阿列克謝愣了片刻,隨後僵硬地笑了笑,禮貌告別了奧列娜。
晚上八點鐘的時候阿列克謝找到了那家「銀河」舞廳。這家新開的舞廳以最新潮的迪斯科為名,金屬大門上方貼著霓虹燈帶拼成的字母,「銀河」在閃閃發光。阿列克謝推門走了進去,室內暖氣開得很足,天花板上的旋轉燈球投下五彩斑斕的光束,揚聲器里傳來的音樂震耳欲聾。年輕的人們脫去厚重的外套和圍巾,在閃爍著光的方形舞池裡隨著音樂跳舞。
本站提供的小说版权属于作者,所有小说均由网友上传,如无意中侵犯了您的权利,请与我们联系,将在第一时间删除!
Copyright 2024赞中文网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