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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无声一笑,思忖片刻,已有文章在胸中。这一日她并未抢先交卷,而是仔细斟酌了几番,写了篇相对中规中矩的论交了。她只需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出错,就没问题。
不过她也并未僵等至酉时,约莫未时出了考场。
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她刚一出来,正好撞见道路对面的尚书省官衙门阙下,她的兄长韩忠彦正长身鹤立。紫锦公服外罩着黑裘领大氅,手中捧着暖手的手炉。头上的方顶硬乌纱官帽,两侧的幞脚平直伸出,仪态威正。有车驾正在候他,但他并未上车,一直遥望着贡院门口。
瞧见韩嘉彦出来,他无声凝望了他片刻,才转身上了车驾离去。
韩嘉彦眯了眯眼,心下再度起疑。他这是专程候她出来,只是单纯出于关心,还是在监督她是否行举跳脱,过于招摇?
这日夜间,韩忠彦未归,练蕉院内也静悄悄,一夜未有人前来打搅。
正月廿四,考试第四日。今日是诗赋进士科的最后一场试,内容为子、史。子部分为儒家、兵家、法家、农家、医家、天文算法、术数、艺术、谱录、杂家、类说、小说家、释家、道家十四类。史部分为正史、编年、纪事本末、别史、杂史、诏令奏议、传记、史钞、载记、时令、地理、职官、政书、目录、史评十五类。
这一项考试范围极广极杂,题目也相对多,测的就是考生的学识渊博程度。
这项考试对于韩嘉彦来说,实在没什么难度。以她遍览万籍堂和极强的记忆力的帮助下,轻轻松松便拿下了这场考试。
至此,省试进士科所有考试目类已然结束,接下来还会继续进行一些工算、制科、武举等考试,至二月初考试才会全部结束。
然后便是漫长的阅卷时间。考生们大约需要等十日左右的时间,至二月中旬,省试才能定等放榜。放榜之后,至二月末三月初,才会举行最后的殿试。
韩嘉彦出贡院时,就遇见了一众刚刚结识的举子,他们正专程等她:
“师茂兄,可找着你了。今日考完,定要好好庆祝一番。”说话的是朱绂,他比韩嘉彦还小一岁,年轻英俊,满面红光,看上去非常兴奋。
“圣与这是打算怎么庆祝?”韩嘉彦问道。
“那自然是要有美人作陪啦,我等正打算去白矾楼,师茂兄意下如何?”
“啊……某就不去……”
“诶,师茂兄可别急着拒绝。白矾楼那位绝色美人,师茂此前是否见过?”张坚庭笑着打断她,问道。
“你说的是……李师师?”韩嘉彦迟疑着问。
“正是!”
十五年前,李师师以十三岁的年纪在汴京声名鹊起,彼时已然八十五岁高龄的著名词人张先张子野专门为她作词牌《师师令》:
香钿宝珥。拂菱花如水。学妆皆道称时宜,粉色有、天然春意。蜀彩衣长胜未起。纵乱云垂地。都城池苑夸桃李。问东风何似。不须回扇障清歌,唇一点、小於珠子。正是残英和月坠。寄此情千里。
此后,她先后与晏几道、周邦彦、秦观等词人来往密切,多有词曲唱和。如今这位师师姑娘二十有八,正是风韵醇美之时。
“某自幼在外,也并未踏足汴京的风月场,家中管教甚严……”韩嘉彦还当再拒绝,就再度被朱绂打断:
“走罢!某知道师茂兄洁身自好,咱们只是去吃个酒罢了。”
他上来抓住她手腕,十分热情。韩嘉彦一时抵触,差点翻掌将他推出去,好歹是咬牙攥拳忍住。
“近来师师姑娘唱了一曲新词《减字木兰花》,好听得紧。这是秦少游新词,趁着大比这几日师师姑娘回白矾楼,师茂兄可得去听听,不能错过。”张坚庭又劝。
韩嘉彦踟蹰,见谢盛、宗泽亦在他们之中,并不打算离去的模样,心下无语。
文人雅士、官宦士子出入秦楼楚馆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她一时之间又找不到什么借口拒绝,若是态度过于生硬,反倒会惹人怀疑。她想了想,还是先顺了这帮人的意思,届时再找机会溜走。
第十六章
李师师挂名在白矾楼,只因白矾楼的东主与她之间仍然存在卖身契约。但她并不住在白矾楼中,因成名早,许多年来她已然十分富足,并不需要日日接客为生。她有一处自己的院子,风月场皆称“师师家”。
师师家若是要开门迎客,会私下给客人发云笺邀请。往日里能过师师家的,皆是她十分熟悉的恩客文人。
但也有例外,比如这几日大比,李师师会回到白矾楼去,连唱许多日,这个时间段的白矾楼人满为患,全是为了一睹李师师风采的人。
一行人将各自携带的文房考试用具招呼街面上跑腿的送回各自家中。来到白矾楼前时,正是掌灯时分。
夜幕降临,白矾楼初初展现其华美绝伦的一面。三层相高,五楼相向,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
这座楼最初只是一座卖白矾的小铺子,不知何时被一位酒商买下,改建为酒楼,真宗大中祥符年间就已然是规模蔚然的造酒作坊和大酒楼了。
天圣五年,仁宗下诏三司:白矾楼酒店如情顾买扑,出办课利,令在京脚店酒户内拨定三千户,每日于本店取酒沽卖。至此汴京酒类大多出于白矾楼。
本朝的官宦仕子、文人墨客,狎妓是常有的事,不但政策允许,而且被认为是儒雅的事情,官员只要不嫖妓,就不会受到谴责。
所以白矾楼尽管只是个酒楼,但它的兴盛主要依靠的不是酒食,而是陪侍饮宴歌舞的人。
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文人墨客要想名扬天下,让自己的诗词远传,还要靠艺妓传唱扬名,双方互惠互利,一举两得。
韩嘉彦随着众人的脚步过门口的五彩迎宾楼门,一步跨入楼内,顿时被喧嚣包裹。一楼大堂内人满为患,她不自觉昂首,三层天井高悬,四围廊道层层环立,令人目眩神迷。
更兼酒香四溢,食香扑鼻,一时使人神思不属。
一层中央搭了个高台,便是表演用的主舞台。四下架起红栏浮廊,专供艺妓穿行。一层围着舞台置了许多散席,平日里接待散客用。如今比较特殊,散席皆撤去,只为让一层能进入更多的人。
自二层起,宴席价格层层高升。二层、三层靠近中央天井的位置比外围更昂贵。还有雅间环置,客人可专点艺妓入间作陪表演。
靠着两侧墙壁的浮廊之中,站着一排排的艺妓,妆容华美,等待着被客人点名。
而这样的楼宇一共有五座,分东、西、南、北、中,中楼最高有三层,其余四座楼皆为二层。客人一般从南楼或东楼入,进入中楼看表演,五座楼之间有飞虹桥相连。
“走,上楼,今日是巨济兄出资包间,在二楼最好的位置。”朱绂招呼韩嘉彦跟上。
马涓马巨济,他家是蜀中丝绢商人,十分富裕。今日是韩嘉彦第一回 见到这位诗赋科仅仅半个时辰就交卷的神人,他风姿卓绝,言谈举止姿仪甚美,确实是绝代才子。
爬楼时,由于过于拥挤,韩嘉彦不慎撞到了一个伏在栏杆边的年轻书生,那书生本在比划着什么,口中喃喃有词。被这么一撞,差点从栏杆边翻下去。韩嘉彦急忙拉了他一把,道一声:
“对不住兄台,当心!”
对方连声感谢。韩嘉彦见他眯着眼,似是眼神不大好使,一双手上五彩斑斓,全是彩墨的痕迹。暗道这人是个画工?
“咦?这不是小择端吗?”太学生朱绂认出此人。
“谁?”其余人皆不认识他。
“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张择端,今年刚满十五,数月前从家乡东武到太学画院,专攻画道,年纪轻轻一手丹青绝技,令吾佩服不已。”朱绂道。
“小子张择端,见过诸位兄长。”张择端揖手道。他看上去有些稚拙,也许是因为太年轻,也许是因为眼神不好使。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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