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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依不置可否,在桌板上盯着案板上的面团。也是,又当娘又当姐,她才二十出头,挺累人的。我和面,往盆里抹油撒料,花椒粉末辅以碎盐粒。
“对了,你苏州人,怎么长着冀南的胃。”
“不算偏好,偶尔嘴馋想吃,吃不到,自己学着做,熟能生巧,不做厨娘是怕抢了墨娘子生意,要是惹娘子伤心那罪过可就大了。”
我笑一笑,“哪那么狭隘,江依,头一次看我怎么下厨吧。”
似乎看得出神,江依静静在一旁站着,“对,你还挺讲究的。”
“知道那个食为天吗,偷的老店牌匾,是个假门户。前年给人吃出病来吃死了。我家摆摊做起来的,都是用的最好的肉,馅料都是自己吃的,给你做的驴肉火烧卷饼馅饼也一样,外头许多地方以次充好,街头巷尾找人家收死老鼠,这种东西看不出源头,剁碎了煮熟了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烂熟的肉沫包在面里,夹在饼里,炒在菜里。谁知道是什么,只要吃不出事吃不死人就能一直卖。我讲良心的,不糊弄人,也没糊弄你,一开始我就想,该怎么办呢,我什么都不会,要不就给你烙张饼吧,薄油葱饼卷炒鸡蛋卷肉,你还真喜欢吃。”
我转头,看见她在看我。
当时她像早有预知,闻着味儿就猜出来了。
江依学起我来,语气情态把控得极其到位,“你是那样说的,这样弓着腰,好像我要吃了你,‘姐姐,我只会烙火烧,一会儿给您卷张饼吧。’”
“听闻墨娘子家乡最会做这样的行当,需将活驴置于后院,一边拉磨一边被宰,从打转的活驴身上片下肉来,再开火烫熟做成火烧。”
“不,没有,都是从屠户手里买的鲜肉,不造那个杀孽。”我眨眨眼,跟她开玩笑,“看我做什么,是不是想夸我厨艺好,天赋异禀?”
冬日的白天太短,屋里早不早点了蜡,酒热好了让江依拿出去开封,她喜欢这个,一个人没人管着老是喝凉的,热酒哪怕不是什么好东西,好歹能暖胃。
小桃偷喝了酒,只一小杯就醉得满脸通红,趴在桌上睡着了。那是年前在东岗秋月堂买下的梨着水,二两要三贯,嫌贵,买了一坛。过年给江依备的,开了封放在锅里热上两回,我尝过,甜丝丝的,不辣嗓子。
“本来是给你的酒,八成让她当成冰糖煮梨水了。”
梨着水不醉人,江依告诉我的,北方酿米粮,她们那酿花果,清冽香甜不呛人,正有江南风味,可惜我不会弄。当时在摊子上看见了,正好拿一小坛给她赔罪。不巧她今日来,年关已至,本就应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用了药总是没食欲,只喝了两口酒就饱了八分,饭后靠在桌子上,江依在一旁拨弄起小桃的头花。
我抬起手摸上头顶,头发有些散了。我不会盘发髻,小时候我娘给我扎小辫,后来就自己梳起来绑根麻绳,平日只束一条辫子,不戴装饰,着实素净了些。江依有金钗银钗,金镶玉的步摇,金丝银丝盘就长结,尽管已经尽力洁简,还是脱不了一身富贵色。
我想起来,跟她说:“一开始你叫人送的那些东西我都没动,得你照应,好多好看的,太贵重了戴不起,二楼床下的铁边木头柜里,还是还你吧。”
江依神色微动,伸手给小桃编起两只小辫,似是而非地点了头,起身收拾碗筷。
我把小桃抱上楼让她好好睡下,下楼时江依已经在擦手了,“哟,江小姐什么人,要为我洗手作羹汤。”
“几个盘子几个碗,两口大锅,好好数数,想想大恩大德要怎么报答?”
“江小姐说呢?”
她微微一笑,“我困了,要睡你的床。”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人称真难!
第16章 凉风有信
江依讲起年少的经历,转而说到窗外如寒风吹叶般簌簌而下的雪。江南起的雪不像北方这么烈这么凶,手臂一挥,衣袖一舞,便柳絮一样飘飘散散往别处飞去了。
从前是我不知道,江南也会有雪。江依大概想家了。
外面刮起狂风,寒气透过窗缝不断渗入,被子压上一层,我的床窄,只能睡下一个人。她趴在我身上,温香软玉。
人家正难受呢,怎么能这么想呢。她埋头一顿乱蹭,我伸手轻轻揉乱她的头发,“嗯?怎么了?”
一头散乱发丝继续在我身上蹭着,她摇摇头,“你身上还疼不疼?”
我也摇头,发觉她看不见,才开口答话。
她说江南冬天不比此地好上多少,小时候柳仰时常装病不想起床,她也学,学不到精髓处,轻易被人揭了短,长辈围住她打手板。于是贪睡就不能起,不起就要挨打挨训,起了又好比上刑,书更是读不进脑子,世间两难全。我伸出手,探她额前温度,人从一出世便要面临抉择,这样的难题比比皆是,谁都有过举棋不定的时候。
温床和风霜对立,就像冬日护城河面上结的那层冰。水岸边缘的冰面很薄,一碰就碎,人不能站上去,它不会变得更厚重,也不会自己化开。只等来年开春,日暖气热,冰雪跟着消融,化成清水顺砖石缝隙流进河谷,一直向东。
我们之间也曾铺着这样一层冰。人心难测,这样轻易地将自己抛掷出去实在太过冒险,一颗心坠入别人的湖河中央,生与死都要拱手送人。真心滚烫,烫过铁水和红糖浆,一点一点砸开最后的冰层,波澜大圈小圈向四方荡漾开,把周围的冰掀起又抛下,最后沉到水底。
江小姐眯够了便悠悠转醒,直起上身对上我的眼睛,“睡不着,想和你说说话。”
“为什么喜欢我?”我问她。鬼使神差的,直截了当的,别的都不太想知道了,就想问她这个。东窗事发时曾经问过,她藏着掖着不说明白,近来旁敲侧击几回,也清楚了大概。
可我还是想问她,我不明白。想听听她怎么说,又是怎么想的。
“你家铺子的托盘,很是不一般。”她答非所问。
“嗯?”我不明所以。
“为防滑耐磨,在盘底一周打了几条糙木,故意做得四角倒刺斜连成排。”
“你怎么知道?”
事实如她所说,我这不比对面齐整有序人手充足,人多的时候格外忙乱,碎个盘子碎个碗,运气好了碰上有教养有良心的,赔一点算进饭钱酒钱里。碰上无赖的,一文钱不给还要被逼着多听几个响。让人家赔也不是,不赔也不是。瓷碗更容易坏,碗沿一磕,坏一个缺口就成了乞丐碗,整只都显得脏旧。原本不必用瓷碗,用它是因为它好看,难受的时候看干干净净的碗心里也会舒服。
这种事出得多了才琢磨了这个主意,凡是陶的瓷的,贵的易碎的,顺着底下的圆形子口打木条,便宜的就不用。方才不论吃喝,用的厨具餐具都没动过。若非她早有打算,想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提前来我这摸了个透……
“招你惹你,难不成为了对付我,江小姐竟拖着病体孤身入敌营,不能吧?趁着蹭吃蹭喝偷看我家碗柜?”
“那不能,我可是光明正大的。”她笑吟吟的,抓了我的手腕一把按进锦被里,随后抬腿跨坐在我身上。
“说说吧。”我不动声色,伸手揽上她的腰,以防她突然张下床去。
“早前去过你的酒楼。”
我对此事毫无印象,她那样的人物若是愿意赏脸光顾,我就提前买来最好最贵的毯子铺在地上,铺满了迎她。立在她身边,隔着店门老远搀住了往前走。总以为她一向觉得我粗浅鄙陋,不愿入我门楼一步。
“什么时候?”我问。
“从家出来,刚到开封的那天。这景致好,我坐不住,等安置好了住处就走到街上打发工夫,谁知日头上来,汴京竟也热得出奇。遥遥见了你家招幌就掀帘进来了。当时正午,人好多,场子又乱,我从前只觉得八九岁的孩子吱呀乱叫吵得人心烦意乱想要杀人,直到那日才长了见识,市井吵嚷亦非我所能忍。”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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