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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早叫我过来谈话,竟是为这些,不年不节要什么礼,她已经送了我不少东西。不等我问起,江依牵住我的衣角,说是打算先问清意愿,提前买好了等着送。

我说没有,谁要攒一堆愿望等着别人实现,她觉得新奇,凑近了问我:“长这么大,一个心愿都没有吗?”

有是有,大都实现了,没什么可以再许的了。

我想了想,说:“从前做梦都想要一个能出温水的池子好刷碗,后来就有了。我笨手笨脚,厨艺也不精进,总觉得配不上通热的,后来市面上兴起一个体系结构,造价低,别人都用,随大流安上了。是当地的能工巧匠为了冬天烧火做饭方便做出来的,平常用水不必单烧,只需添柴,灰烟跟炉灶锅灶用一条砖头管往上飘,在墙边挖出空洞做小水库,存住或冷或热的水,柴火不断,热水就不断。”

跟她讲完才发觉不对,江依不喜欢自怨自艾,于是转着圈圆回一句:“早就装好了,用着挺方便。”

她若有所思,又问:“行会呢,和别的掌勺娘子说说话聊聊天,哪天得了空咱们一起去看看?”

“行会都是大酒楼,怎么会收我,人家她们有手艺,我连点茶都不太会。”街上人来人往,赚钱要紧,真正的文人雅士有几个会跑到闹市街头上?

江依听了,竟有些惊讶:“你不会点茶?”

“不会。”

刚安定下来的那年春天什么都缺,图省事支了个茶摊,那时生意刚有起色,现在看来格外简陋,煮茶烧最普通的热水,捡地里人家不要的杆子和草皮,晒干进灶,木柴填进大锅底下,碎开茶饼热水冲好,分盏。

江依说我不管做什么事,都像是暂谋生路。的确,我没有精通的手艺,一时半会儿学不会别的,识文断字都是借的叔表兄弟的光。

我拍拍桌子边,“凭月,给你坦白个事。”

见我严肃起来,江依端坐,“什么事,别吓我。”

“你绣在帕子上的那句诗其实是我抄来的,如清姐姐废掉的诗稿,她不要了。”朝廷法令,文官府内严禁焚书,废纸张卖不了好价钱,空占地方,扔了可惜,我说不要就给我吧。

那天我看她边引针边笑,模样并不肆意,单单盯着眼前一团死物止不住高兴,不知在看什么,我轻手轻脚绕到身后,瞥见手绢一角竖着一行小字,是她绣的诗文。

江依正过身,发现我在偷看,眼看事情败露藏不住了,她说是偶然看见,悄悄记了我的一句诗:暮饮长烟旧春,朝闻严雪玉碎。

我心虚,一把夺过她的针线,帕子也被拽走,“不绣这个,没什么意境。”

“写得很好,凌秋寒,送冬晚,秦川揉艳归故里,飞土沉红,曲周枝头意。”

我想象那几行字以我的粗劣笔迹列在纸上的惨烈模样,脸都烫了,“你,你怎么都背住了?”

“自然头一句最好,可惜朝朝暮暮,妄念罢了,你这个年纪懂什么,还朝暮,枝头意。”她笑得开怀,伸手抓回那道被我抢走的线绳。

“我根本没有文采。”那时不好意思说,现如今坦言,认真道歉也许不算太晚,“之前送你的诗和小词,其实是照着旁人前作写的。你一夸我,我就不好意思说,其实是抄来的。”

没想过她会那么仔细地翻看,她总夸我的字有长进,我岂会当真,只当是客套话,玩笑而已。起初说到文人风骨,才知道在她曾是中周横绝百世的栋梁之材,年少失意,错失了商门女子为数不多的机缘,江依口中羞愧至极的败笔,别人一辈子可望不可即。

要真会写就好了,一句诗能入她的眼,到底不算白识字。

江依宽慰我,摸摸我的头发,“你怎么知道不是你写的?”

我知道她哄我开心。

“难不成我梦中吟诗,叫你听见了,到处跟人说,说到人家书稿里,辗转一番重新回到主人手中……”

江依很会宽慰人,点头称赞:“答对!书文,要我说,还是聪慧二字最称你。”

“真的假的?”

“真的。”

“那下次见了如清姐姐我要当面问一问。”

“不信算了,骗你是小狗。”

就像这样,我一道歉,她马上找到因由借口矮我一头,说她记得那时我格外忙碌,忙得脚不沾地,她还总是缠着我不放,想来惹人心烦。哪有那么忙,那时身边能称得上知根知底的只有相依为命的妹妹,多个年纪相仿的玩伴是很好很难得的事,于我而言是很珍贵的情谊。

桌边放着笔墨,江依抬起衣袖把砚台挪到我手边,亲手研好递给我。接着问我这几天开不开心高不高兴,我说是,她这样提问像是投石问路,砖头被一把扔了出去凿开两扇大门,便又问我愿不愿意一直这样下去。

江依的眼睛很亮,狐狸狗一样眨呀眨。认真说起话来,声音不似容貌那般俏丽动人,不老成更不庄重,像鸟鸣婉转,绵柔温软,她是很生动的女子,生气时如同池中红鲤跃出水面激起一圈浪,但也仅此而已。与其看她这样,我更愿意受那激浪般的怒火。

我们相识不过一年,此时谈论这些为时尚早,有商有量又显得太过功利。我们本是友人,彼此亲近许多。我怕她以后发觉不公,早晚要后悔。那些意思长了耳朵的都能明白,可我不愿,只好默不作声,无话可说。

我做人太差,倘若实在难以割舍又不甘于此,便由她来决断吧。

眼神躲闪已是礼貌回绝,不是故意让她下不来台,可我唯独忘了江小姐是江小姐,江小姐从不看人脸色。她很快从桌下摸出一幅卷轴缓缓展开,中间裱着一张契书形制的宣纸。

几行竖列的字,辨不出左右顺序,一张纸对折,以正中间的折痕为轴线两侧内容对称,方正的墨块,笔锋诡异,明显不是中原文字,笔画繁多而杂乱,刀一样挂在一起糊成一团,单个字看来也像胡乱拼贴,满张浓墨泼成的鬼画符。

左右看过一遍总共只认得两个字,靠下的边角留出了两块空地,一侧签的是江依正名,对应的另一边该由我来写。难怪要研墨,难怪要用笔,我们说话,只当桌上的笔墨是依照惯例布置的。

前几日做了一场凌乱的梦,睡久了猛一睁眼,连人带床都是晕的,晨起窗外大亮,江依揽着我的胳膊沉沉睡着。天道不公,我俩相识之初梦魇只找上她,鲜少逾越枕席,她如今心安,我却怪梦缠身。

见我不动,不多时,江依垂下了手臂。

她不说缘由,念不出纸面上的字,意思都不清楚,却执意要我签下那张纸。不知道陈霜陈雾去了哪里,空荡荡的园子就我们两个,既然是契约一类,偌大的宅子怎么会叫不出半个时见人。小巧的石桌挡在我们中间,被江依手腕上两只细伶伶的镯子来回敲打。

我不知要如何看她,更不知该如何开口,开了口又能怎么说,我说,现下还不能应允什么给她。

江依低声劝我,再想想,再想想吧。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细镯吊在她的手腕上,一下一下不安地捶打石料上的细致纹路,我们两个对面叹息,任由那两块死物自杀自灭,敲撞演化为磋磨,声音越发尖利,最后连同气声将她的劝告一并压了下去。

江依还在劝我,玉石相撞,不必费什么力气,听一耳朵便能猜出她自己也没有底气。

江南湿暖,春日的石头却是凉的,今天没有太阳,石桌像一张用冰压成的饼,不时往外渗冷气,江依的拳头搭上桌面。我突然很怕她,心中莫名惶恐,我怕她泪如雨下撒泼打滚,抬头看,江依尽管神色如常,内里却是隐忍的,眉间微皱,容色悲戚。方才还在说笑,想求一求哄一哄,她不领情,摆摆手别开脸,眸子左右躲闪。

“你不愿意,也不要紧。”江依起身,不知怎么撞到石凳,险些摔在地上。她撑着地,晃着身体站起来,默默把桌上的东西卷好。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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