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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回家相比,她的确更想待在山上。虽然山上风声呼啸,她却觉得这里有着任何所在都无法比拟的宁静。在这宁静之中,喧嚣的风都像是那人采药时轻轻的哼唱,更何况,那人就在她身边,与她在冬月的寒风之中,相依相偎。
其实,家里也是很好的。可不知为何,袁月菱在家时总觉得不自在。爹娘待她很好,虽然家贫,却依旧认真养她,教她捕蛇猎兽;病弱的兄长也待她很好,总在她闯了祸时出面护着她,虽然兄长总是不干活,但这是因他身体不好,也是没办法的事。一家四口平日里也是和和美美,连个激烈的争吵都未曾有过。可是……
袁月菱依旧觉得不自在。她说不清楚这感觉从何而来,但每次回到家中,她总是觉得哪里不痛快。不,不仅是家了,只要回到村子里,她就不痛快。虽然她也不喜欢这一半松柏一半坟冢的野山,可相比于药蛇村,这里简直是世外桃源了。
更何况,每次她来到这世外桃源时,卫芙清也会陪在她身边。
其实,小时候,她是很羡慕卫芙清的。那时,她和卫芙清也不算熟络,只知道卫芙清的父母是药蛇村里医术最好的医者。卫家父母医术高超,无论谁提到他们家,都要夸上两句。渐渐的,名声传了出去,甚至还有人不远万里前来求医。袁月菱的家和卫芙清家相距不远,每当她去找卫芙清玩耍时,她总能看到一屋子她没怎么见过的东西——那些都是外地人求医问药时送的礼。
可天有不测风云,十二岁那年,卫芙清家遭了灾,炉子在无人看时倒了,等发现时,火已经烧起来了。一个村的人都赶来相助,可只是勉强让火灾不至于殃及四邻。火灭了之后,卫家几乎被夷为平地。卫芙清的弟弟没跑出来,死在了那场火里。父亲则被房梁砸晕,摔在火里,一整条腿都一片焦黑,在极力撑了几日后,终于支撑不住,撒手人寰。她的母亲倒还好,当时正带着卫芙清在外采药,未曾受伤。可经此一难,她便有些精神恍惚了,给人施针时也总是手抖,再扎不准穴位。
渐渐的,卫家除了采药,再也不沾和“医”字相关的事了。
袁月菱对卫芙清的情感,也从羡慕,变成了又敬又怜。她还记得,那日卫家父亲刚刚出殡,她特意去寻卫芙清。远远地,她瞧见一身孝衣的卫芙清独自坐在破败焦黑的家门前,几根木梁散落在她身后,而她竟出奇的平静。
“芙清。”她走过去,唤了一声。
“你来啦。”卫芙清看见袁月菱,竟挤出了一个笑容,起身相迎。
“我来是、是……”袁月菱张了张嘴,剩下的话竟说不出口了。虽然她知道,此刻一定要说一些安慰她的话,可话到嘴边,却总觉得矫情。她是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情感的,一到这种时候,她便会支支吾吾起来。
可卫芙清却忽然抓过了她的手,向她掌心里放了一块果脯。“抱歉,”她说,“我如今住在二叔家,身上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款待你。但这果脯很好吃,你肯定会喜欢。”
袁月菱听了,愣了一下,便将那果脯放入了口中。果然,很甜。可她这句夸赞的话还没说出来,卫芙清便上前一步,抱住了她。
“月菱,多谢你,”她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袁月菱感觉到她在强忍泪水,只听她忍泪悄声说道:“多谢你。”
袁月菱沉默了,又抬起手来回抱住她。她不敢想象,若是自己经历了这样的变故,又该如何?这个念头仅仅是刚冒出来,她便一身冷汗。这样惨痛的事,她是想也不愿想的。
“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卫芙清察觉到她的异样,松开了手,小心问着。袁月菱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明明她是来关心她的,到头来却被她关心了。
“我、我……”袁月菱知道,此刻,自己必须要礼貌回应、岔开话题,于是,她开了口,却只磕磕巴巴说出了一句,“我明日上山捕蛇,你来么?”
袁月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偏生问出了这句话,这话实在不适合在这时候说出口,可她还是问了。她看见卫芙清的脸上分明有些惊讶,可惊讶过后,她的眼中又泛起了泪光,像是秋日的雨水落在湖泊之上。
然后,她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每次袁月菱上山时,卫芙清都要相伴而行。很快,她们便成了这村子里最亲密的人,比亲姐妹还要亲。她们在这山上,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无拘无束的,似乎可以抛却整个世界……谁会讨厌上山呢?
的确,今日那些话不过是些牢骚。因为一整年都没抓到几条蛇,她在出门前被父亲说了几句,这才生着闷气上了山。她怎么可能不想上山呢?只有在山上时,她可以和卫芙清谈天说地,将那些不敢同家人说的话通通倾泻而出。或者,她不必说,只需一个眼神,卫芙清便能懂她的意思。这种畅快,是家中没有的。
只可惜,每天下山之后,两人便要各回各家。卫芙清如今还是借住在叔叔家,和母亲相依为命。因她母亲如今不能再行医,她又采不到什么珍稀草药,卫二叔家对这母女俩早有些不满之意了。袁月菱也不用多说,兄长体弱,做不了什么,家中还有几亩薄田需要父母打理,剩下的事情,便都落到她的头上了。日子一天一天过着,却是平淡如水——食之无味。
难道这一辈子都要如此活着吗?袁月菱想着,越发怅然。她垂下手来,细细地抚摸着山石。这野山很美,成片的松柏林让这里即使是在冬日也是一片翠绿……只是山脚下的坟茔有些刺眼。
想着,她忽然发觉卫芙清的神色也黯然下来,便连忙笑道:“怎么不说话,不如我给你唱歌听吧?”
“好呀。”卫芙清轻笑着应了一声。
袁月菱清了清嗓子,随意拣了支小调,便开口唱道:
“春日啊百花开,女儿啊登山望,望不到、望不到故人远归来。”
“夏日啊蝉声起,女儿啊登山望,望不到、望不到,女儿长泣啼。”
“秋日啊西风鸣,女儿啊登山望,望不到、望不到故人旧踪影。”
“冬日啊霜雪落,女儿啊登山望,望不到、望不到,女儿独悲歌。”
清脆婉转的歌声回荡在安静的山野间,随着风掠过簌簌的树叶。“你猜,我为何唱这个?”袁月菱问。
“那……唱这个做什么?”卫芙清很配合她,问。
袁月菱故意道:“没什么,只觉得这歌可笑。”
“嗯?”
“你想呀,你不觉得这歌里的女子很蠢嘛?”袁月菱抱着卫芙清笑道,“她要等的人不回来,她便哭哭啼啼,边望边唱……有这时间,为何不自己去找?等有什么用呢!”
“你也不能苛责她,”卫芙清说,“说不定她有苦衷,不能离开家呢?”
“有什么不能离开的?”袁月菱问。
卫芙清认真回答道:“女儿家家的,怎好独自出远门寻人呢?独自在外,出了事可怎么办?”
“这话不对。孟姜女尚能千里寻夫,也没见她路上出什么事。依我看,到了长城底下发现人死了才嚎啕大哭,比还没找便哭哭啼啼的强多了!”袁月菱想了想,说。
卫芙清笑了:“有理。”可她说着,又沉默了。袁月菱也不再说话,只是抬起头来,望着远方熟悉又陌生的风景。
“月菱,其实,你说得很有道理。”正望着,她忽听卫芙清又开口道。
“嗯?”袁月菱将下巴撑在她肩头,轻轻应了一声。
只听卫芙清认真说道:“我知道你的顾虑。这野山是药蛇村立身之本,几代人都依山而居,从未改变。我有时也会想,若有一日,这山没了,我们又该如何?”
原来是在说这事。袁月菱心想。
只听卫芙清又道:“可转念一想,山没了又如何?毕竟,家在这里。沧海桑田,这山迟早会消失,可我们又能如何呢?或许有朝一日,我们也会像当初来到这里时一般离开这里,可那已经不是我们考虑的事了。”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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