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乐想起来肝胆直颤,他五叔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被这样折辱,竟被一个无名之辈砍了头颅。
然而事已至此,他亦不得不引兵后退,在和桥摆下大阵,引宇文来战,此阵极大,首尾悬远,双方从早到晚,交战数十回合,双方战到兵不知将,将不知兵,西燕军不能敌,渐次引退,周乐亲自引兵,追杀数十里。
“……没有找到五叔的头。”他低声道,眼泪又涌了出来。
之前是在军中,他不能失态;一直到回城,也是先去司空府,将尉灿五花大绑了,袒背负荆,长跪于司空府外。
周乾先谢了他扶柩,对于尉灿,只说了一句:“杀人偿命。”
这些事他没有细说,嘉语也能猜到。周家和他什么关系,尉灿与他又什么关系。周乾要求杀人偿命是理所应当,但是周乐怎么可能杀尉灿?
似周乐这等人,当初在小关身患恶疾,生死未卜,都没有掉过眼泪,如果不是心力交瘁,亦不至于此。他一路压制,到这会儿身边只有娇妻稚子,方才控制不住。嘉语环抱住他,亲了亲他的眼睛,说道:“先去睡会儿吧。”
周乐做了整晚的梦,梦里交错的时光,一时是他年少时候初见,他五叔冲他招手,一时是他喜孜孜跑来与他说:“阿乐阿乐,我写了新诗!”周乐虽然读书少,也知道好歹,然而他五叔实在有股天真劲儿。
喜欢写诗,却不耐烦读书,功课多半是身边小厮,或者他代为完成,也不怕先生责骂,先生也不敢过分责骂,怕挨打。
这么无法无天长到十来岁,族中子弟、乡里少年有服气他勇力的,也有瞧不起他粗鄙的,横竖他都不在乎,像荒野里天生地养的树,想怎么长就怎么长,枝芽想往那边发就往那边发,无拘无束,无惧无碍。
打仗渡河,以酒祭神,别人都求河伯给个方便,他说的是:“你是水中神,我是地上虎,今儿我经过你的地盘,我请你痛饮;如果来日你来我的地盘,你也该请我喝酒!”他还笑着与周乐说:“我也就这么一说,没想到河伯小气,不敢来找我。”
他是很喜欢他,就像他尊重他的兄长。
人和人的缘分很难说,他是他族叔,却把他当玩伴。他一直把他当玩伴,不是侄儿,不是大将军,不是任何人。
周乐在梦里反复看见他在城下砍门,他的刀原是极长,又极重,一下,又一下,就快要砍开了。周乐忍不住喊:“快跑——”然后惊醒过来。奇怪,这一路都没怎么梦见过,一直到家里。大约他五叔也知道,行军路上,不能让他分心。
周乐满头都是汗,嘉语也醒了过来,叫人送水进来,给他擦了汗。周乐抱她在怀里,心里方才踏实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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