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尝看,很甜。”
哪怕几条红薯干,精细大半生的嬢嬢还是用干净帕子包好。
杜蘅还不知道在北京红薯比较难买,一来货,粮店就排老长的队,所以这是家里最拿得出手的零嘴。
嬢嬢指着粱顶,诚实又羞赧。
吊在上面的篮筐其实还有半罐糖精,一些受潮的米花,口味不好,不能拿来招待。
东西总舍不得吃,放着放着都放坏了。
老人家的坏毛病,让你见笑了。
杜蘅静静听着,不时回应几句。
期间,视线没有离开过嬢嬢的眼睛。
这是一双盼久的眼睛,深凹着,盼死了绝望,只剩希望独活,希望使老妇人看起来这样单纯。
从前两人之间隔的是八仙桌。一过盛夏,核桃应季,榨出的核桃油嬢嬢会先给木家具吃。祖父书房博古架,饭厅八仙桌,红木香案,檀木茶几全都有份。
吃过油,木体光亮,散发一股清香。
嬢嬢在桌子那头,叮咛她先把白糖莲子粥喝完,西文图书等会儿再看。
一声声的眉眉儿。
伴着核桃油的香。
记忆小柜发出蜂鸣,核桃油的香气、刨花油的茉莉清香、嬢嬢掌心绿苔藓般的湿意,气味记忆大爆发,显得现在经历的一切更不真实。
这顿饭,杜蘅一直记不清滋味。
只记得吃的是馄饨。
两个老人总让他们多吃些,不够还有,给陈顺装馄饨用的是山西面馆的青花大碗。另外装两碗,给对屋的男孩带走。
饭后吃过药,嬢嬢药困发作。
杜蘅和陈顺在院子里帮忙捏煤球,过了一会儿,听见关门响,邓菊英走出来,打了盆清水给他们洗手,让他们别累着,歇口气。
院子里没人,门一关,邓菊英的称呼随之改变。
孙小姐,孙姑爷地喊。
陈顺听不懂温州话,杜蘅一解释,他坐立不是。事后问起才说,知道她是读书人,祖祖辈辈有大学问,那当口,更觉得配不上她。
竟不是害怕她地富反坏属性。
两个老人日子过得淡,柴火煤球这些东西备得松散,所以杜蘅和邓菊英说话,陈顺在边上没停手,继续给老人家预备日常用物。
大白日,四周静杳。
近几年被军代表、革命小将、好人民群众给踏伤的胡同肠子还在养伤,这里的人十有八九大气不敢出。
空气里全是识时务,不张扬。
对屋门前摆着空无一物的鸡笼,鸡毛还在地上,鸡没了。
邓菊英见杜蘅在看,马上解释。
因为反革命学术权威家的鸡指定不是什么好鸡,前天给街道居委会大妈煞有其事压走了。用柴火和铁锅两大刑具,没准还有大葱油酱,好好盘问,进行一场触及灵魂的改造。
又说:“小姐的肺炎发现及时,多亏他家。”
指的是对屋那位反革命学术权威,胸外科女医生。
丈夫下干校好几年。
妻子不久前才被请去学习。
男孩是他们的孩子,爹妈不在家,孩子的饭一直是两个老人管,孩子可乖着呢。
“嬢嬢不认得我。”
杜蘅是平静的。
审讯过后,已经没有什么事能让她大惊失色。
无常在这时代,恰恰是正常。
“好几年了。”邓菊英说,“有时真糊涂起来,总说要给明少爷和你写信,报姑爷的大丧。信往邮局门口的邮筒一丢,回来几天后,又把写过信的事给忘记,再写一封。小姐的忘病怪得很,起初是在街上看见你妈妈不认得,后来,拿着明少爷的照片,问我这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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