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和文字之间有多少发挥的余地,多少排队插队的空间。
一发挥,语意就坏了。
坏掉的语意要求杜蘅必须对杜仲明做出社会关系切割,口头上称呼其为生物学上的父亲。杜教授做人做得坏,教授头衔被摘掉,父亲头衔也被摘掉了。
遗书的最后,他说,自然死亡是人类的瓜熟蒂落,他的行为是违背时令的催熟。无论如何,希望女儿找到自己的人性坐标,好好和时代相处。否则,眉眉儿,你也会疯的。
整个故事说起来并不顺畅,中途杜蘅停顿好几次。
第一次卡顿在监啸。
陈顺明白监啸是什么,牢牢将她紧抱在怀里,呼吸一次比一次深重。
她的话,藏着力说,没给人听苦难最深处,即便是这样,每句话还能从他心头片出一片血糊糊的肉下来。
陈顺意识到,守时的他,在她人生里严重迟到。
迟了太久。
天空泛出微末的晨光,谁家养的鸟雀在早啼。
返程这天,杜蘅陪着嬢嬢一起看了回日出,在院子里,坐在条凳上。陈顺手里接的是两位老嬢嬢为他和杜蘅缝掇的水鸳鸯,在两条素面毛巾的巾脚依偎着,针脚细密,颜色鲜丽。
新物什绣出老物件的精巧。
老妇人从不追问任何一个学生家里情况,更不问不再上门的原因,有的是满脸的识相。
在杜蘅说会来信,会把练字成果不断寄来时,嬢嬢露出慈爱的笑容,一夜饱睡的脸上有婴儿般的鲜嫩光泽,表示欢迎,承诺一定给她回信。
清晨阳光次第点亮胡同肠子,一间间院子跟着亮起来。
嬢嬢的眼神也跟着亮起来。
还是和从前一样,把自己的病灶放在阳光下。她向杜蘅和陈顺说起自己的病腿由来,大大方方,完全是老式大家闺秀的模样。
杜蘅当作第一次听,静静听,嗅嬢嬢身上好人民群落的樟脑丸气味。
现在,她也有一份侥幸,可以庆祝。
嬢嬢会在北京继续等待明儿和眉眉儿,小杜同志会继续练字来信,分别的场景并没有过剩的悲伤,很平静,很和美,很有希望。
两位老嬢嬢一直送到胡同口,相互搀扶,背后是一轮升满的太阳。
这幅画面,直到杜蘅坐上火车,好事的记忆还在展示给她看。
火车呼哧呼哧向前开进,车轮倾轧,车窗外一股股绿流变成浊流,在清浊之间不断交替,变化,直到有豆大的雨点出现在车窗上。
一路上,陈顺温暖干燥的大手一直包裹着她。
他为自己的迟到内疚,想用一辈子来道这个歉。
雨点像扑来的流萤,不管不顾一头撞上车窗,撞个粉身碎骨。
背后不知来历的陌生乘客正在大声打鼾,快乐熟睡,呼哈呼哈,鼾声十分强壮,简直是鼾声里的虎贲。把杜蘅听到艳羡。
她有预感,随行的行李包里肯定有一份名叫“失眠”的土产,即将被她带回草坝子。
果然,这次的失眠长得可怕。
她有十四天,也就是足足两周,几乎彻夜睡不着,或者彻夜扮演睡着。
对自己演绎入睡的本领原本充满信心,没想到被陈顺快速击破。
他太敏锐,什么都瞒不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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