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西柏林的陌生人 书架
设置 书页
A-24A+
默认
第1頁
上一页 目录 书签 下一章

「沒有名字。」安德烈直起腰,碰了碰帽檐,向門口走去。那個柏林警察兩步跨過來,抓住他的肩膀:「你去哪裡?」

「回家喝酒,睡覺。你指望我留在這裡主持彌撒嗎?」

「去你的回家喝酒,我不管你認識上面什麼人,有個死人出現在我的轄區里,你不能隨便敷衍我。」

「我當然能。」安德烈溫和地回答,側過身,讓對方的手從肩膀上滑下去,「謝謝你,警官,抱歉占用你的時間。」

沒人攔住他。安德烈推開門,走下短短几級樓梯,點了支煙。五點鐘了,天還是沒亮,路燈卻熄滅了。教堂的鐘聲像漆黑的瀝青,順著鐘塔淌到街道上。安德烈加快了腳步,像是怕踩到這些緩慢流動的低沉聲音。稍早前下過雨,凹凸不平的馬路布滿水坑。他鑽進小巷裡,往東走了一段,從另一條散發著下水道氣味的小路繞回來,往法國占領區邊界走去,過了幾分鐘,又換了個方向,假裝停下來繫鞋帶,藉助旁邊的商店櫥窗觀察空蕩蕩的街道,沒有動靜。蘇聯人把這叫作「乾洗完畢」,用美國人的話來說,他已經「黑了」,沒人跟蹤他。

一家麵包店亮起了燈,向那點光亮走去,潛入陰影里,推開一扇木門,走上彎曲的樓梯。樓梯間上方亮著一盞積塵的燈泡,左右兩邊各有一扇門,木頭做的,只安裝了一個鎖,普通人家的大門。他摸出鑰匙,打開左邊的那扇,輕手輕腳溜了進去。

這不是他第一次為死去的男孩們「打掃」,熟練並不等同於心裡好受。安德烈從大衣口袋裡掏出羊皮手套,戴上,有條不紊地檢查了小公寓的每個角落,首先取走護照、支票本、信件和收據,再檢查床墊下面、衣櫃後面和浴室櫥櫃。這頭小山羊生前不愛閱讀,整間公寓裡就丟著一本沾了咖啡漬的小說,封面蓋著圖書館的印章,粘在末頁的借閱記錄表明,這本書早在七個月前就該歸還了。安德烈仔細地翻了一遍書本,確保裡面沒有任何引人警覺的蛛絲馬跡。窗台的盆栽下面壓著一張發黃變皺的明信片,沒有郵戳,背面塗著些意義不明的數字和賽馬術語,那是羊群和倫敦溝通用的密碼。安德烈把明信片揉成一團,塞進大衣口袋裡。等蘇聯人派斯塔西獵狗偷偷摸摸嗅到這裡來的時候,除了櫥櫃裡的半盒發霉的餅乾,什麼有用的東西都不會找到。

沒人看見他下樓。麵包店開了一扇小氣窗,飄散出暖乎乎的黃油香味。證件和紙張把口袋塞得鼓鼓囊囊,但並不重,好像外勤的一生,輕飄飄的,無足輕重,小得足以放進口袋。他到河邊去燒掉這一切,用手掌護著火柴,點燃在清晨的寒風裡顫抖的薄紙。河流在不遠處竊竊私語,拍打開裂的石階,火焰從下往上捲起,啃噬層層疊疊的紙張,燒盡了姓名和年月之後就衰弱下去,熄滅。他摘下帽子,低頭在那裡站了一會兒,既是神父,又是唯一的弔唁者。遠處傳來水鳥撲翅的微弱聲音,鳥兒貼著水面滑翔,沒入晨霧。

他戴好帽子,用靴底把灰燼掃入斯普雷河,動身去找公共電話。硬幣剛好夠,安德烈撥了號碼,想像著鈴聲在倫敦的一個沉悶的辦公室里響起,一聲,兩聲,夜班情報官連滾帶爬地從檔案櫃後面的小行軍床上起來,沖向電話。安德烈對著話筒呼了一口氣,斟酌措辭,他會先開一個關於值夜班的玩笑,接著再講不好聽的實話:他失敗了。這就是柏林給他的禮物,失敗和死亡。

——

他很少失敗。他是三個「牧羊人」之中的其中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不在英國本土出生的。沒人說得清楚安德烈的產地和具體品種,每個部門都有一套不同的理論,其中一半是時隔多年後才提出的,特別行動處說他是奧地利人,戰前跟著猶太母親借道西班牙逃過來的;蘇聯司背後叫他「法棍」,富有信心地表示他是一個法國麵包師和一個斯洛伐克移民的孩子,甚至拿得出麵包店的地址,那棟建築物七十被拆了,今天已經無從考證蘇聯司的說法,再說,蘇聯司也不存在了。通訊處自始至終蒙在鼓裡,以為他是個專門擺弄竊聽器的電工。五處永遠懷疑他是蘇聯間諜,因為沒有確鑿證據,只能小聲咕噥,不敢大聲指控。檔案室的老警衛堅稱安德烈的真名是平平無奇的「詹姆」,其實是個出身臭水溝的倫敦,但沒人把警衛的話當真。他老了,一天裡有十八個小時在打瞌睡,而且大轟炸的時候被德國人的高爆彈震聾了右耳,即使有人砸碎窗戶爬進來也不一定聽得見,上頭純粹是出於同情才讓他留下的。

兩個解釋。一,安德烈是某種遠東的異教神,天然呈現出不同的面貌,每一張面孔都是真的。二,這人是個被害妄想症患者,一條被咬斷過尾巴的變色,就算在自家陣營里,也不敢露出真正的顏色。他說英語的時候帶著口音,法語也是,德語和俄語也一樣,仿佛他從未真正屬於哪個地方,從未擁有過真正的母語。

能夠確定的是,他在戰爭爆發前就到這個負隅頑抗的小島上來了,十多歲,尚未入行,不懂得隱藏自己的身份,留下了一串擦不掉的腳印:海關記錄,地址註冊表,中學入學登記,體檢單。安德烈輟學加入皇家工程兵的時候才十八歲,服役記錄表明他在1948年和空軍一起去了柏林,負責給基地鋪電線,這一年之後所有書面痕跡都神秘消失了,他好像進入了一段長長的漆黑隧道,從四十年代延伸到五十年代,從另一頭冒出來的時候已經是軍情六處的「牧羊人」,手裡牢牢牽著東歐的羊群。

上一页 目录 书签 下一章
首页 书架 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