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納騎著車走了,飛快掠過「麻雀」咖啡店。落地玻璃窗的反光讓他看不清楚裡面有什麼人,這一瞬間的走神害他差點撞上一個提著籃子的老婦,萊納大聲道歉,用力蹬踩踏板,轉過街角,向東邊逃去。
他沒有打電話,覺得還不是時候,至於什麼時候才合適,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安德烈給他留了一扇關著的門,雖然關著,但是沒上鎖,他得親自去打開。他有多想弄明白哥哥身上發生了什麼,就有多害怕門後面藏著的未明危險。越衡量得失,萊納就越氣惱安德烈給他留了選擇權。
公寓裡安靜得可怕,甚至能聽清楚掛鍾走動的聲音。萊納把沾著肉汁的餐盤放進水槽里,雙手扶著水槽邊緣,透過灰濛濛的窗戶看對面布滿黑色水漬的磚牆,過了差不多五分鐘,他大步走出廚房,抓起外套,出門了,騎著車在暮色中前往西柏林。他選了跨過英國占領區邊界之後看見的第一個電話亭,把自行車丟在地上,關上門,從口袋裡掏出零錢,幾個硬幣從手指之間滑落,叮叮噹噹掉到地上,他彎腰把它們撿起來,塞進電話投幣孔里,撥了聯邦郵政的號碼,很容易找,就寫在號碼簿第一頁。
可是突如其來的勇氣也消失得很快,萊納用力握緊聽筒,聽著對面問了三次「有什麼可以幫你嗎?要轉接哪裡?」,沒有說話,砰地掛上電話,多餘的零錢叮叮噹噹掉落,他連看都沒有看,推開門,扶起自行車,沿著來時的路回去了。
第六章
剛才我說萊納掛斷電話的時候,你感到失望嗎?心裡有沒有冒出一點輕蔑的苗頭?你在想,「可憐的膽小鬼,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到」。可是我們都經歷過那個東德男孩所經歷的一切,猶豫不決,恐懼,懷疑,困惑。每個人都是從同一扇門跨進來的,你,我,安德烈,剛開始都這樣。
這也是最令人興奮的部分,對一個情報官來說。我們喜歡故事的開頭,我們看著這個新來的目標,這隻帶有斑紋的蛋,猜它孵化之後的樣子。有時候你得到一條蛇,有時候是聰明的獵鷹,有時候只是一隻可有可無的鵪鶉罷了。
安德烈沒有奢望得到獵鷹,他可能只想要一個漢斯·沃格爾的替代品,活著的,而且更容易操縱。萊納在母親和長兄的影子裡長大,他習慣被推著走。漢斯是一個有效的受力點,只要安德烈一直施加壓力,不難把萊納推到他想要的地方去。
因此安德烈不明白為什麼整整八天過去了,萊納還是杳無音訊。也許他把小麻雀放得太遠了,以至於萊納沒有折返的勇氣。又或者漢斯作為一個哥哥,在萊納心裡終究沒有「不惹麻煩」來得重要。這多少有些尷尬,安德烈在電報里向霍恩斯比吹噓的聰慧計謀,連第一步都沒有走出去。
這一個多星期里,安德烈總共見了兩個潛在的線人,都是通過他在東德警察局認識的人搭上的,一個是在斯塔西第十司工作的秘書,五十二歲了,是那種穿著款式古舊的碎花上衣、佩戴珍珠耳環的年長女士,非常不引人注目,是理想的耳目,可惜她接觸到的文件只有無聊至極的行政亂麻,充滿了預算案、申請表和不同部門之間心胸狹窄的鬥嘴記錄。第二個候選人是賣地毯的,每三個月往來一次柏林和伊斯坦堡,和土耳其情報人員十分熟絡,多年來賄賂海關的結果。然而安德烈看不出他能在柏林發揮什麼作用,只能把地毯商人轉介給伊斯坦堡情報站。
他需要地下線纜分布圖。這些電纜就在他每天走過的街道下面,承載著莫斯科和紅軍東柏林司令部的秘密,像條奔流不息的地下河,離他這麼近,但就是沒辦法舀到哪怕一勺水。霍恩斯比昨天深夜飛抵柏林,直接坐車到弗倫街那棟紅磚建築,和中情局柏林行動處的人開會,安德烈並沒有受到邀請,不過第二天一早被霍恩斯比帶到古倫森林「散步」,行動處處長對柏林市內兩個地點很感興趣,一個在布蘭登堡門附近,一個在火車站附近,他想知道要是在這兩個地方「建造一些東西」而又「不引人注意」,是不是不切實際。安德烈回答當然是的,思忖著倫敦和華盛頓到底是徹底絕望了還是發瘋了,竟然打算在市中心開挖隧道。
兩人在一個路邊小攤買了香腸當午餐,乘車返回奧林匹克體育館。就在汽車到最後一個街口的時候,安德烈瞥見了路邊的一輛自行車,以及站在自行車旁邊的人,他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坐直了。霍恩斯比當然留意到了,轉過頭來,循著安德烈的視線看去,掃視著行人道,詢問下屬是什麼讓他如此驚訝。
「不,沒什麼。認錯人了,還以為看見了美國大使館的科爾先生,你記得他嗎?新年酒會喝醉之後吐在蘇聯貿易代表身上的那個。」
「可能再過十年才能忘記。但科爾不是半年前就回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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