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恩斯比終於把那塊羊肉送進嘴裡,咀嚼了很久,仿佛不明白這是從什麼動物身上來的肉。安德烈抿了一口酒,侍應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像只過於熱忱的灰狗,隨時準備衝上來提供服務。安德烈沖他搖了搖頭,那個年輕人放鬆下來,靠牆站著。
「七年了,是不是?」
「對,從我在柏林街頭架電線的時候算起。」
「失去了最好的電工,柏林站該怎麼運作下去?」
安德烈短暫地露出微笑,又喝了一口酒。
「偶爾回來和士官生們講講柏林,好嗎?而且,蘇聯司有很多職位適合你,要是你什麼時候想回來,我會很樂意幫你開門。」
「謝謝,長官。」
霍恩斯比沒有問他接下來準備去哪裡,做什麼。安德烈也沒有說。六處不需要他辦什麼手續,因為六處本身在官方文件里就不存在。安德烈當天下午就乘火車離開了倫敦,行李簡單,只有一個提包。
然而軍情五處還沒有打消疑慮,派了兩個探員,一路跟著安德烈從倫敦去了布里斯托,駐紮在一家靠近火車站的小旅店裡,全天監視安德烈,看看他會不會和「可疑左翼人士或親蘇分子」接觸。從這兩個人的報告看來,安德烈的每日行蹤十分無聊。他到布里斯托的第一件事,是在「棕櫚周日」旅店租了一個頂樓房間,一次過付了三個月的房費。每天早上到母親開的釣魚用品店去,幫忙售賣魚鉤、餌料和防水帆布,他和繼父相處得不錯,經常一起下棋。下午他可能會去書店,也可能會在能看見吊橋的那個咖啡廳坐著讀報紙。安德烈在當地似乎沒有朋友,總是在母親家裡吃晚飯,之後直接返回旅店,不去酒吧,第二天才露面。要是天氣好,他清早就會出來,沿著港口散步,從來都是獨自一人,不和人打招呼,也沒有人認識他。
兩個星期過後,軍情五處悄悄撤走了監視人員。檔案關閉,沒有人再去關心退休的牧羊人。
——
萊納也在周一早上離開了斯塔西的審訊室,跌跌撞撞地找到一個公共電話亭,請了一天病假。等他重新出現在奧林匹克體育館的時候,即使是最粗心的同事都會發現,他的手指布滿淤青,好像被車輪碾過。嘴唇和鼻樑也有傷口,左眼腫了起來。萊納的解釋是騎自行車下坡的時候摔倒了,沒什麼大礙,過幾天就會好。
斯塔西擅長記仇,萊納很快就會發現。他的折磨遠沒有結束。「赫爾曼先生」手下的鬣狗群每隔兩三天就來敲他的門,通常是在深夜,把他拖到總部去。斯塔西其實已經明白從萊納身上問不出什麼,所以並不審訊,只是把他獨自鎖在燈光大亮的單人囚室里。囚室里沒有桌椅,水泥地麵糊著一層粘稠的污漬。每當萊納縮在牆角試圖睡覺,就會有人用棍子用力敲打鐵門,把他吵醒。幸運的那天,他幾個小時後就能出去。糟糕的日子裡,他覺得自己下半輩子都走不出這個牢房。「赫爾曼」先生從不露面,這麼不起眼的獵物,不再值得他親自過來玩弄。
大約在他第五次或者第六次被無端關押之後,萊納就不再去上班了,甚至不再外出。大部分時間躲在臥室里,拉緊窗簾。儘管夏天早就到了,他還是裹著毯子,呆坐在地板上,像一盆缺水的蕨類植物。樓梯上傳來的任何聲響都把他嚇得發抖。門房來敲過一次門,問他是否還好,需不需要把信從樓下拿上來。萊納沒有回答,在毯子下面緊閉著眼睛,抱著頭,像是害怕天花板會塌下來。門房在外面等了一會兒,走了,沒有再上來。
他活得也像一株植物,只靠空氣和水存活,一整天一動不動,也沒有人留意他是不是還活著。指骨摸起來沒有斷,所以他沒有去看醫生,瘀青退得很慢,像個不願意被撕的檯曆。奧林匹克體育館沒有派人來問他為什麼不再出現,而斯塔西,出於只有他們自己明白的原因,連續好幾天沒有再來擂門。萊納在毯子組成的溫暖蟲蛹里睡著又醒來,不知道外面是早上還是下午。
也許他應該跟安德烈走的。萊納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拒絕安德烈遞給他的這條繩索,但他也沒有真的拒絕,不是嗎?他只是需要時間思考,可惜機會像泥鰍一樣,移開目光兩秒就在河底淤泥里消失不見了。之前他害怕離開柏林,但現在柏林讓他害怕。他計算之前存下的錢,足夠買一張離開柏林的火車票,還能在某個不起眼的小鎮裡負擔幾個月租金。但這和住在柏林有區別嗎?他的問題不是搬家能夠解決的,斯塔西總能找到他。斯塔西粘濕的觸手能探進任何一個人的衣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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