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西柏林的陌生人 书架
设置 书页
A-24A+
默认
第29頁
上一页 目录 书签 下一章

「不要緊。」

門關上了,上鎖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樓道里異常響亮。我還在想那個起居室,在我的腦海里,萊納的形象仿佛印在半透明的塑料片上,霧蒙蒙的一層,一個剪切下來的幽靈,以拙劣的手法疊加在起居室的圖像上。這對情侶一起吃早餐的地方,萊納曾經站著讀報紙。被自行車車輪反覆蹭出一道一道黑色痕跡的牆角,現在放著吉他。廚房裡不知道還有沒有竊聽器,像死掉的甲蟲一樣被遺忘在牆縫裡。科里亞的靴子同時踏過新的和舊的地板,在想像中,我看著他把萊納從臥室里拎出來,拖過尚未存在的長毛絨地毯,讓他坐在此刻新租客們擺放電視機的地方。

如果科里亞想來問安德烈的事,那就是浪費時間了,他什麼都不知道。萊納這麼告訴科里亞,說得飛快,就像他已經複述這句話很多次一樣。

但科里亞不是為此而來。安德烈已經不在他的雷達監控範圍里了,很可能再也不會回來。克格勃已經另有打算,科里亞不像「赫爾曼先生」,不喜歡擺出虛假的友善姿態,用二十個設問句引出實際內容,他直接把交易條件擺在萊納面前:如果不想繼續被斯塔西騷擾,那就當克格勃的「渡鴉」。

又是黑話。萊納已經不能更厭倦黑話,這一個一個原本普通的單詞,被強行借用過去,安上陰暗的潛在含義。他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在這個只有零星家具的起居室里,他沒有逃避的空間,只能躲進自己腦海深處,木無表情。科里亞把這種麻木解讀為困惑,開始解釋什麼叫「渡鴉」,這是性誘餌的代號。克格勃瞄準了一個剛剛從華盛頓調來柏林的美國外交官,這人對此前派出去的三隻「燕子」都不感興趣,是時候試試光譜的另一端了。

相對於女性「燕子」,男性「渡鴉」不太常見,幾乎總是勒索的前奏,那一次也不例外。科里亞不願意用蘇聯訓練的「渡鴉」,他們一旦被捕,克格勃很難擺脫關係,換作其他時候,克格勃也許不介意讓人知道,甚至會故意炫耀,但在1956年,隧道事件過後不久,他們不太樂意時隔幾個月又製造一場外交危機。萊納是一份可以隨意犧牲的資產,如果一切順利,那就一切順利。一旦有什麼出錯了,克格勃可以輕鬆把他扔掉,沒有什麼損失。也許安德烈一開始看上的也是這一點。

「收拾一下你自己。」科里亞說,這個建議從他嘴裡說出來,讓人不太舒服,「你看起來像只死了兩個星期的老鼠。我給你十五分鐘,我們有很多準備要做。」

住在一樓的門房想必又一次目睹萊納被押上汽車,也許馬上打電話給斯塔西報告了這件事,說不定也打給中情局,那時候幾乎每個柏林線人都同時服務兩個以上的主顧。科里亞沒有蒙上萊納的眼睛,目的地並不是什麼秘密,那是家酒館,還沒到營業時間,大門緊閉,門上方安裝著巨大的霓虹燈管,因為是中午,都沒有亮起。「金色鵜鶘」,熄滅的燈管拼出這幾個單詞,一隻金屬鵜鶘銜著魚,站在首字母旁邊。科里亞帶著萊納從側門進去,司機沒有下來,車門剛關上就把車開走了。

這並不真的是個交易,現在想來,只不過是用一頭豺狼換了另一頭豺狼。這是萊納第一次去「金色鵜鶘」,但遠遠不是最後一次。常客們對他沒什麼印象,記得萊納的零星幾個人,一致認為他「很安靜」,沒什麼值得一提的特別之處。也許他覺得無助,也許覺得憤怒,又或者什麼都不覺得。不過,像他這樣一頭習慣於服從命令的小羊,再次有人把項圈套到脖子上,也可能是一種解脫。

——

安德烈並不十分熱衷去酒吧,搬到德文郡超過一個月了,一次都沒有去過。他在埃克塞特一所暮氣沉沉的寄宿中學裡找到一份教德語的工作,一周上課四天,周一和周三高年級,周二和周四低年級,周末還要監督一大群十四歲男孩在草皮稀疏的院子裡踢球。

上一页 目录 书签 下一章
首页 书架 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