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臨時旅伴高高挑起眉毛,仿佛我剛剛拋給她一個燙手的鐵球,而她不知道怎麼才能接住。最後她攤開手,看著我的眼睛:「這世界上的所有人難道不都過著這樣的人生嗎,大哲學家?」沒等我回答,她笑起來,取出第二支煙,用火柴點燃,「有朋友在那邊接你嗎?」
「不,不算是朋友。我給她發了電報,她不介意我拜訪,如此而已,她不會去火車站接我的。事實上,等我到了布里斯托,也許已經太晚了,明早才能見到她。」
朱莉從喉嚨里哼出一個拖長的單音節,露出瞭然的笑容。她肯定以為我是去見女朋友的,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但我不打算向陌生人解釋來龍去脈,就讓她這麼以為好了。朱莉沉默地抽著煙,我們兩人都看著窗外的風雪。天空暗了一個色調,被烏雲遮住的太陽很快就要熄滅了。
火車突然又震顫了一下,鳴笛,悠長的嗚咽聲,車輪與鐵軌摩擦,尖細的吱吱聲過後是有節奏的轟隆轟隆。我們繼續前進,穿過翻卷的風雪和濃稠暮色。
朱莉比我早一站下車,之後再沒有新的旅客上來,對面的座位就這樣空著。雪變小了,但還在下,車窗外像沼澤深處一樣黑,偶爾閃過農舍的燈光。玻璃映出我自己的影子,我儘量不去看。如非必要,我不照鏡子,避免裡面的臉影響我的面具。
到達布里斯托市中心的時候,晚上十點已過。早前我在火車站隨手買了一本給遊客的便攜地圖冊,此刻我站在路燈下面艱難地分辨那些蠅頭小字。景點畫得很大,我想去的那條街卻沒有名字。最終是一位富有同情心的流浪漢把我帶到「棕櫚周日」旅店門前。差不多二十年前,安德烈離開柏林之後,就是在這棟昏昏欲睡的破舊建築里租了頂樓客房。
這地方竟然還沒有倒閉,恐怕也快了,看起來沒有人在修繕,裡面和外面一樣冷,門廳的拼花地板仿佛化膿潰爛的皮膚,已經不剩多少完好的木板了,為了節省成本,破損處填上了凹凸不平的水泥。前台沒有人,放著一個老式黃銅桌鈴,我按了五六次,終於有一個頭髮花白的腦袋從蟲蛀的布簾後面探出來。
「我需要一個房間,一晚。」我說。
布簾後面的男人坐到桌子旁邊,搔了搔腫脹的酒糟鼻,「幾晚?」
我只好再說了一遍,把現金放到他面前,解釋說我喜歡安靜,因此想要頂樓的房間。酒糟鼻男人低聲咕噥,翻出掛著號碼牌的鑰匙,拍到桌面上,指了指樓梯的方向,重新消失在骯髒的布簾後面。
樓梯是磚砌的,仍然堅實,但通往頂樓房間的卻是木樓梯,灰塵像深冬的積雪一樣厚。我拎著提包走上去,打開門,在門外站了一會兒,好像這是別人的臥室,而我是個不受歡迎的客人。我在很多地方都有這種感覺,它很快就過去了,我放下行李,開燈,坐在床上,環視這個旅店房間,床頭櫃,白色燈罩,地板上的棕色污漬,發霉的牆壁,傾斜的窗戶和屋頂,寫字檯,靠背椅,鏡子,陶瓷洗手台,衣櫃。我想像安德烈走進門來,脫下外套,搭在椅子扶手上——他總是這麼做的,從來不用衣帽架或者鉤子——然後踱到窗前,注視已經入睡的布里斯托市。他在想什麼?柏林在他的腦海里嗎?
我站起來,也走到窗戶前面,安德烈的幻影消失了。玻璃映出我的臉。遠處,墨藍色的夜空襯托下,教堂的尖頂刺向漸漸消散的雲層。雪已經不下了。整座旅館靜悄悄的,也許只有我一個旅客。我鎖上門,從行李里拿出手槍,放到枕頭旁邊,老習慣,有武器在,我會睡得好些。我裹著外套直接躺下,關上燈,但沒有拉上窗簾,明天天一亮我就會起來,去見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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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在碼頭不遠處的釣魚用品店掛著嶄新的招牌。冬天,幾乎沒有生意,店堂空蕩蕩的。櫃檯後面那位曬得黝黑的先生告訴我,店鋪是一年前易手的,原先的女主人做了一次心臟手術,不能再繼續打理店鋪了,不過她和她的丈夫就住在釣魚用品店後面的小平房裡。如果我想見他們,穿過後門出去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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