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溫明惟正處於用藥的前中期,精神狀態時好時差。
好的時候他不迷信那套,心裡冷靜而冷漠,很清楚人死如燈滅,之後發生什麼都與死者無關。
但好的時候不多,大多時候他迷戀宗教,把簡青錚的回魂日看得很重,而且堅信,簡青錚不可能不回來看他。
忌日那天,他早早來到墓前苦守,一整日滴水未進,可惜沒等到他想見的「魂」,被顧旌攙回車裡時心灰至極,幾乎失去言語能力。
這時夜已經深了,顧旌想安慰卻無能為力,擅自做主帶他去吃飯。
龍都城繁華多年,不弱於首都西京。深夜正是最熱鬧時刻,商業街燈火輝煌,各色GG牌掛滿視覺可見的每一個角落。
一家開在廣場中心的電影院門前人潮擁擠,無數的全息影像投進人群,把一張張興奮或冷淡的面孔染上繽紛色彩。
就在那一刻,溫明惟看見了車窗外的談照。
一張和墓碑上照片極度相像的少年面容,出現在全息美景之下。
溫明惟抬眼的瞬間,耀眼光線從對方完美的鼻樑擦過,虛擬海鳥跌落在他挺拔的肩頭,水浪從大腿淹沒至他熟悉的下頜,一陣狂風過境,海水退潮——
談照依然站在那裡,仿佛已經歷盡滄海桑田,他是去而復返的歸魂,在夜深時刻突然現身,是為赴溫明惟的約。
溫明惟顫抖著打開車門,衝下了車。
顧旌心驚肉跳想攔卻來不及,眼睜睜看著他去那個人身邊,似乎要做什麼過激的舉動。
然而,溫明惟什麼也沒做。
他停在路邊,從鮮花自動販售機里買了一束玫瑰。
溫明惟手握玫瑰,遠遠看著談照走進電影院,沒發現他。
他沒有主動打招呼,沒有送花。
仿佛一開口那隻魂就會受活人驚動,煙消雲散。
他在電影院外等了兩個多小時。
從路邊回到車裡,一直看著影院門前絡繹不絕的人群,看到談照出來。
那年談照十八歲,似乎是來龍都遊玩的,身邊有兩個朋友,一男一女,同他差不多年紀。
那兩人顯然以他為中心,說話時視線都在他身上,連夸帶捧,笑笑鬧鬧。
談照不怎麼笑,但他雖然冷淡卻不冰冷,渾身散發一種自信的活力和桀驁不馴的蓬勃生機。像一棵沒被修理過的樹,憑自己心意肆意生長,沒人能阻攔。
他很敏銳,察覺有人在暗中凝視,突然轉頭,掃了一眼溫明惟的車。
車窗是單面玻璃,從外面什麼也看不見。
溫明惟卻被那一眼燙到,從此他的藥方里多了一劑名為「談照」的藥。
此後六年,談照成為簡青錚的替身,但嚴格來說可能不算字面意思上的替身。
溫明惟很清楚他和簡青錚是兩個人,與其叫做替身,不如說談照是簡青錚的「轉世」,或者「借身還魂」——溫明惟是這麼想的。
所以溫明惟不刻意追求他們身上的相似之處,談照是藥,是精神寄託,是溫明惟噩夢驚醒後最想見的人。
溫明惟關注他的一切,了解他的性格,有時聽說他又不留情面地拒絕了哪位追求者,或者因為某件事傷害了誰,也難免搖頭,感慨少爺被嬌慣出的脾氣實在討厭。
但這討厭也是有點可愛的,好比自己養的小貓小狗在外面撓了人,主人充其量也只能嘆氣。
溫明惟就這樣「養」著談照,不是戀愛的心態,而是一種微妙的羈絆意識。
仿佛全世界都是路人,只有談照是屬於他的「魂」。
溫明惟沒有父母,沒有姓名,來處不是他的家,也沒有可供棲身的歸處,常常覺得自己游離在世界之外,這點微妙的羈絆不至於成為他賴以生存的養分,但的確能在痛苦時給他見效最快的安慰。
溫明惟講述這些時略過細節內容,簡明扼要地告訴談照:你就是他三周年忌日那天,返回我身邊的魂。
要論侮辱,沒有比這更嚴重的侮辱。
談照的存在不被承認,被迫成為另一個人存在的延續。
溫明惟看著他血色褪盡的臉,多情又無情地下判決。
「我不會提分手,但不管你願不願意,這輩子只能當他的替身。」
第36章 魂(6)
西京的九月已有涼意,但此時新洲仍然潮熱得像在盛夏里。
暮色沉沉降臨,郊外的墓園人煙寥寥,一片淒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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