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光突然在夢境中清醒過來,想起李三寶的話,窗那邊就是明夷作為一隻地縛靈的夢境。
可這次他從窗戶中看見的明夷,與上一次明夷忌日時所見的分明不同。明夷自刎時年將不惑,不惑之年的明夷有更深邃的眉眼,周身氣質卻與嬴光平時所見基本無異,只是三千年後披著二十七歲皮囊的明夷有更深沉的目光和背影。而上次他看見的,是青年模樣的明夷,蘭台的陳列也更簡單,而這次場景中不僅多了明夷是中年模樣這一細節,嬴光甚至能看清屏風旁的燭台燃著幾支蠟燭,明夷的桌上掛了幾支毛筆,竹簡上寫的是什麼字。
恐怕是在陰氣的加持下,地縛靈所經歷的幻境越來越真實,也就愈發讓人分不清是真是幻。
嬴光想穿過窗台,但窗戶屬於明夷的幻境,已經不是嬴光自己的夢,他似乎也不能再控制自己虛化了。他只好凝出實體翻過窗戶,繞過迭席走到明夷身邊。
「原來你躲在這裡。」
帶著一點笑意的聲音像是鬆了一口氣,從身側傳來。
明夷的眼神重新聚焦,看見嬴光朝他伸出的手。
「我們該回去了。」嬴光伸著手,等待面前的人將手搭上來,就像平日明夷在竹林下小憩,嬴光去尋他回家吃飯那樣。
明夷戒備地坐直了身子,和這個奇裝異服的年輕人拉開距離:「閣下是?」
「你現在……不認識我?」
嬴光伸出的手在半空中悻悻收回,他改為在明夷身邊坐下,明夷下意識握著手中的青銅劍給他讓位置,磕到了腰間玉帶。
金石相撞,嬴光這才注意到明夷手中握著一把他只見過兩次,卻再不能更熟悉的青銅劍——第一次他曾經握著這把劍要自刎,第二次他親眼看著明夷用這把劍劃開了喉嚨。
他一時失態,捉住明夷握劍那隻手的手腕。
「做什麼?」明夷想要掙脫,嬴光卻比他更用力,死死鉗著他的手腕,那片皮膚說不定已經一片青紫。
嬴光不由分說地一根根掰開他握緊的手指,將劍從他的手中奪過來:「我還想問你要做什麼呢。」
明夷向他投去冷眼,呵斥他這僭越的行為:「此地乃蘭台官署,還請你自重!」
「平時都是我對你百依百順,在蘭台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過了這麼久,你也聽我話一次,跟我走。」
「我哪兒都不去。」明夷用力甩開他的手,自小熟習射御的腕力爆發終究不是健身房鍛鍊出來的現代人能比的,「這是我的蘭台,雖死,吾當不去。」
「這是你的蘭台,這是你的蘭台……」嬴光被甩開手的時候抓住了明夷一截衣袖,他拽著那角衣袖,眼底閃過片刻難言的哀切,他隨即語氣急促地質問,「那放滿懶人沙發、架了乳膠小床、按你的興趣擺了玻璃魚缸,把噴灌系統拆掉配了澆花木桶和勺子,有你拍的照洗出來貼成照片牆的……那又是誰的蘭台?」
「那個咱倆一起坐在上面,你說我爺爺給我掛了風鈴很有意思的屋頂,除夕夜晚上有人放煙花的蘭台,又是誰的蘭台?」
「那個嬴光跟明夷在一塊兒住了一年多的,又是誰的蘭台?」
嬴光問一句,就要向明夷逼近一寸,直到看見他臉上儘是茫然和驚惶,才慌了神。
明夷木訥地看著他緩緩停下翕動的唇,氣若遊絲地從喉嚨深處長嘆出一句:「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從他今日上蘭台,處處透著違和與詭異的熟悉感,他自己今天的未卜先知、莫名其妙出現的嬴光、面前這個年輕人畫中的另一個蘭台,樁樁件件都讓他感到極度的困惑和不安。
嬴光的話也讓他內心的另一種熟悉感油然而生。就好像,他言語中不能離開的蘭台是高高矗立在他脊背上的,而嬴光質問的話語中,那個本應陌生的蘭台,卻是從他身下拔地而起,將他輕柔地托舉到這個面容陌生又莫名熟悉的年輕人面前。
嬴光再次向他伸出手:「你再仔細分辨,這裡到底是不是蘭台?」
窗外的夕陽已經被地平線完全吞沒,這時的明夷,本應倒在血泊之中,而那柄明夷用來自戕的青銅劍,此刻正牢牢握在嬴光手中,讓他有一種皮肉都已經被燙穿錯覺。
這把青銅劍並沒有按時在這個幻境中完成它的使命,嬴光也不會讓它完成所謂的使命的。
他入明夷的夢,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明夷,你看著我,能不能想起來,昨天你做了什麼?」
昨天……地縛靈並沒有昨天,明夷眼裡的迷茫更深一重。
「那你可能想起來,自己明天要做什麼?」
明天……地縛靈當然也沒有明天。
他只會永遠被困在無限循環的今天。
明夷的心底瞬間漫上無垠的恐懼,在這個所謂的蘭台里,「明夷」是否真的是自己?他忽然忘了自己的來處,也想不出一個去處,同一個孤魂野鬼究竟有何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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