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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曠的囚室內只有燭芯燃燒的細微聲響,旬恢不肯正對失照的面龐是唯一陷在黑暗中的事物。

旬恢的頸側有一道三指寬的疤,經年淡化,只剩一道不甚明顯的白痕。二十年前他用劍攔住站在明夷門前的父王,弒父之前被旬流一掌刮下,父王手上象徵權柄的戒指給他留下了這樣一道永恆的印記。這絕非宗室所言的「罪證」,那一夜他誅暴君,證天道,莜救下仰慕已久的少年,這是他人生中最光輝的註腳。

父王斷氣前用滿是鮮血的手掐住他的脖子,近乎詛咒地在吐息間留下遺言:「你是孤的兒子,孤走過的每一步,你全都逃不掉。你看,就連挑人的眼光,你也與孤如出一轍。」

旬恢自知對明夷的愛慕做不得假,但多年後,只要他與宮中豢養的少年親昵,父王因盛怒和怨毒而扭曲的臉就會在他眼前浮現,那句詛咒一般的遺言始終冰冷地纏繞在他頸上,鎖在他喉頭,令他心神不寧。

「你確實很像他。」沉默良久,旬恢乾澀地喉嚨一說話,就泛起一陣難忍的血腥味,「但是你太倔了,腰板太硬,天生不是稱臣的命,若不能讓你當一輩子奴才,你必有噬主之日。」緊接著,他用那種自己無比熟悉的語調,說出與他父王遺言無比相似的話,「況且,日日夜夜耳鬢廝磨,你與我,才是像極了。」

失照陰沉著臉,面上雖似掛著幾分嘲弄的冷笑,語氣中卻聽不出半點笑意:「你說的對。」

「那你還有什麼要問的?」旬恢咽了口唾沫,勉強潤了潤幾欲罷工的喉嚨,「朕乏了。」

失照把餘溫散盡的手爐放下,微微揚起下巴,目光平靜地投向牆壁上自己的影子:「沒有了,你好好享受人生最後的時光吧。」

一襲黑袍的帝王將要離去,旬恢卻突然再次開口,言語中少了一分頑梗,多了三分虔請:「你再下一道聖旨吧,不許明夷為我殉葬。多年前我也下過的。」

「不用你擔心,」失照冷哼道,「你遠不配讓他為你而死。」

「我遠比你了解他,他必然會有這樣的念頭,無論強烈與否,你只要防住哪怕萬分之一的可能。」

失照沒有言明,但他在揣摩明夷所想時,的確沒有旬恢的底氣,所以他會在明日拜祭宗廟前對明夷單獨下旨,若明夷為旬恢殉葬,他便會將旬恢粉身碎骨,挫骨揚灰,再讓大澤國宗室作殉人,填滿旬恢的衣冠冢。

他終究只能用這種卑劣手段留住明夷,留住這似乎與他註定暌離的太陽。

「還有,明夷之心不同你心,你不能逼他……這世上還沒人強迫得了他,無論是我死去的父王,還是你。」

失照最後回頭看了一眼旬恢那張承滿自己刻骨銘心恨意的臉,淵靜的雙眸斂下躍動燭光,泛不起一寸光的漣漪:「你加諸他的,無言的強迫,難道還少麼?」

旬恢神情微動,似夾雜著無奈,枯井般的眼底掩蓋了微弱的漣漪:「他若不願,讓步便無從談起;若他認定了值得,就連退讓也是所向披靡的模樣。所以我說,別強迫他。」

失照似乎想到了什麼,沒再回應他的話,而是斂衣逕自轉身離去。

獄卒進來重新為旬恢上鎖,帶進來一壺熱水和一碗藥湯。見他神情莫測地僵立不語,獄卒不耐煩地敲了敲碗邊:「還沒到你死的時候,這是治風寒的藥。」

旬恢默然良久,還是仰首將那藥湯一飲而盡,劇烈的苦味與並不舒適的水溫一同刺激著他如吞炭般的咽喉,口感與毒藥大約也無甚區別。他原本真有自裁的打算,失照過去每一個藏不住仇恨眼神的瞬間,都還歷歷在目,旬恢知道,敗給這樣一個人,他將永無東山再起之日。但失照不知出於何種目的,搜走了他身上一切可以用來自盡的東西。旬恢知道咬舌自盡死不了,他要搶在失照之前為自己尋一個體面的死法。

而對明夷,旬恢尚存一縷希冀。

他想自己臨終前,至少還能與明夷見一面。

可惜他不願相信的,正是明夷所決定的。

登基大典落幕,失照在百官陪同下前往祭告宗廟。今日的失照無論如何不能與明夷同乘而坐,天子六駿之後,驪駟隨行,其後才是行走的文武百官。倘無意外,沿街百姓此生唯有今日可睹聖顏,僅有的兩乘馬車都掛起車帷,失照與明夷分別端坐其中,天子腳下的黎首得以瞻仰貴人全貌。

即便位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明夷依舊只要做一個蘭台令史。這位盡職盡責的蘭台令史一手扶窗,略微側首,一路都在觀摩他從未見過的北地風物。

車最先從官署門前駛過,及至廷尉府,明夷下意識收緊了輕扣在車窗下緣的手指。他自知要求失照對有那樣血海深仇的人心慈手軟,便已經算挾恩圖報,故沒再請求別的,更遑論爭取讓旬恢的命——哪怕多活一些時日。他想,旬恢不只是他一個人的旬恢,也曾是天下人的皇帝,總不能因為他一個明夷,就罔顧旬恢本該對失照、對天下人要有的交代。

至於殉情,明夷卻心驚地發現,無論是當年國破家亡,還是如今愛人即將被處死地境地,他都沒有去死的權利——啟程前內侍送來一封密旨,這是失照用國璽加印後頒出的第一道聖諭。

「蘭台令史明夷,若罪人旬恢死,而汝自裁以殉,則朕必毀其骨,揚其灰,復使大澤國諸宗室皆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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