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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擎傘的手便酸痛難忍,嬴光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手布滿皺紋,如同乾涸的河床,突兀的關節猶如老樹的節疤,年輕時的筆繭已經泛黃,整隻手看上去就像他在祖父病床前,最後握住的那樣。

不大的雨點也能將梧桐樹葉打得零落,樹下的嬴光在池塘倒影中看見與黃葉一樣枯槁的自己。幾十年如一夢,他什麼時候變得這樣衰老了?

年齡的增長讓記憶齒輪滋生磨不去的鏽跡,嬴光對著池塘邊幾個空無一物的殘破花盆枯站許久,才想起一點零碎畫面。好像許多年前,就是在這棵樹下,還有一個人總站在這裡,不記得是在侍弄花草還是做別的什麼,後來那人就不見了,去哪了呢?

他總是記得,年輕時這裡不只有他一個人。他一直住在這裡,不忍心賣掉這座園子,也不願意搬到更方便的地方,有時是覺得自己要守著什麼人,有時又忘了,有時他能在腦海中描摹出一個白衣男子的輪廓,有時又全然不覺得有這麼一個人。

肩膀的疼痛牽動整條手臂,嬴光把傘換到右手,轉了轉僵硬的左肩,也不知道年輕時怎麼落下的毛病,左邊肩膀總是對濕冷的天氣特別敏感。

他走回室內,收了傘後輕輕揉著左肩,疼痛感一點一點散開,他眼前卻突然閃過一個畫面,又是那個白衣男子,牽著年輕的自己,不知道要去往何處。亂飄的雨絲打濕了他的衣服,嬴光在穿衣鏡前要將濕衣服換下來,突然瞥見鏡子裡有兩團陌生的火光,一團在他的右肩,一團在他的頭頂。

嬴光不知何時起多愛鬼神志怪之說,他曾聽過,陽人三盞火,怎麼到他身上,就少了一盞?他對著鏡子,顫顫巍巍地伸手去摸自己的魂燈,溫熱的燈焰也點燃了記憶的餘燼。

多年前,他將一盞魂燈借給了一位故人,後來這位故人與他告別,也帶走了那盞燈。他是三魂失了一魂,才在蘭台渾渾噩噩山居多年。

他卻忘了這位故人姓甚名誰,惟記得那個模糊到只剩輪廓的白衣身影。可蘭台一直只有他和他故去多年的祖父居住,哪裡還會有第三個人呢?

或許是有的吧。

嬴光記得這位故人曾在四樓暫居,看過自己許多書,自己的衣櫃裡還分出一大半的位置放他的衣服。嬴光還記得故人明明是個端方君子,卻偏愛讓人坐沒坐相的懶人沙發。

他明明記得這樣清楚,怎麼會忘記呢?

嬴光佝僂著背,扶著牆壁下樓,可四樓只有他從小看到大的一排排民國樣式書架。他遵照記憶指引翻到一套講當代政治的大部頭書,故人曾經很喜歡讀這套書,留下了不少批註。如今再翻開這本書,卻是光潔如新,只有嬴光這個不愛做批註的人用筆畫的零星重點。

步履蹣跚的老人從四樓找到一樓,都沒有找見記憶中的一切,哪怕是一張多的床。一個懶人沙發,一件不屬於自己的衣服,一個不是自己筆跡的字……

這座古樓,竟真像只有他一個人住過,再找不出任何同那位故人有關的事物。

蘭台高而陡的樓梯對他這副衰老的身軀而言實在太難走,他於是就在一樓台階上席地而坐,抹了一把眉梢的汗。

正是這一抹,他感受到指腹下皺縮的皮膚突然填平了溝壑,再一收回手,他便看見先前枯瘦的老人手又變得年輕有力,只是筆繭要較二十多歲時更厚一些,挽起袖子一看,皮膚上也不見象徵衰老的斑斑點點,富有生命氣息的青筋在皮膚下微微凸起,裝點著明顯流暢的肌肉線條。

化成年輕的模樣,嬴光潛意識裡卻並不覺得奇怪,他只想再站起來,尋找那個故人存在過的痕跡。窗外的秋雨從暮年一直下到他華發再成青絲,嬴光腦海中的那道白色身影,似乎也清晰了一些,他回憶起了更多細節,甚至想起這位故人不愛吃蔥、不愛剔魚骨,喜歡穿棉質短袖但從來不肯穿短褲……

怎麼會不存在呢?

「不,不是我把他忘了」嬴光從窗戶望出去,正看見秋雨中依然蒼翠欲滴的竹林,「我明明記得……是這座房子把他忘了……」

「不是我把他忘了!」

他聽見有個聲音譏笑道:「不是你把他忘了是什麼?你現如今既想不起他的名字,也想不起他的容貌,這難道不是忘卻?還是說他其實根本不存在,這一切只是你的臆想,那倒是無所謂忘不忘了。」

「不,不會忘,」嬴光痛苦地捂住雙耳,平復下來後有些出神地喃喃著,「他還帶著我一盞魂燈,我連魂魄都在他身上,也不可能是臆想……」

他摸了摸自己的左肩,又覆上心口。當年不覺得,時間久了,他就發現左肩與心臟是連著的,取走一盞魂燈,連帶著心這一塊,也比其他地方涼些。

「我這兒,空了這麼久,怎麼會都是臆想呢?」

他聲未絕,窗外雨聲卻戛然而止,四周空間仿佛發生了一瞬間的解構,再反應過來,他又回到了梧桐樹下。

這一回,他是真真切切的,二十七歲的嬴光,裹著羽絨服,踩著樹下的枯枝敗葉和積雪。在噴薄欲出的晨光中,那道在記憶深處若隱若現的白色身影終於化為現實,長身玉立在他面前,幾乎要與肅殺的冬天融為一體,渾身唯一的暖色是左肩一盞明黃的魂燈。

他不由自主地喊出那個消失在心頭太久太久的名字:「明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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