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黃泉深處吹出,撩起醫生的額發,一雙眼睛裡仿佛有什麼東西揉碎,閃耀著無數個他,細細看去,只裝著一個影子,專注得仿佛要將他烙印。
醫生輕輕說道:「你同我吵架時,常這樣譏諷。」
夏侯汋一怔,隨即莞爾問道:「我們為什麼要吵架?」
姬贏眼眸輕顫,輕聲說:「因為許多事,多是些身不由己的事……」
夏侯汋淺笑了聲,溫聲說:「那我現在給你賠個不是。」
姬贏一愣,隨即笑了出來。
他因夏侯汋哄他而歡喜地笑了片刻,大方點頭道:「你說帶我去逛鬼市,我喜歡的東西你買來送給我,這才算賠禮。」
本就是要帶他去逛鬼市的。
夏侯汋差點忘了。
兩人一起看向那兩個亡魂,他們還在哭。
姬贏問:「他們看到了什麼?」
夏侯汋將手擋在他的眼前,還不待問,他將手放了下來。
眼前換了一番景象,本是沉沉虛空的地方出現了畫面,像是幻境一般,又處處清晰。
是那個城鎮,還是夜裡,天還漆黑,火盆里的紙灰幾乎已經堆滿,火還旺著,一打黃紙放進去,火焰燃起老高。
子女仍跪在靈前,低著頭,慢慢燒著紙錢。
耳側似乎能聽到他們的聲音,正壓抑著聲音哭泣。
樓上的燈還沒滅,家還在那,像最尋常的日子一樣,子孫後代聚在一起,沒人睡覺,正低低說著話,房裡陳設沒人動過,牆上掛著全家福,桌上還有昨日吃的牛奶餅乾,還剩下一大半,只是沒人會將它吃完了。
幾處舊家都夢影,一叢新鬼暫盤桓。
到了這裡,人間,只能在夢裡相見了。
亭下孟婆將一碗湯遞給一個亡魂,那亡魂木訥接過,一飲而盡,放下碗時,滿目茫然,仿佛新生,卻又像再死了一回。
亭下百十步外是忘川,一位紅衣女子在忘川畔遊蕩,看身上衣裳似是制式,她守在忘川畔,望著橋上經過的亡魂,一個一個看,秀美的臉上一片空茫。
「她在這裡等她的夫婿,已經等了百年。」夏侯汋道。
姬贏問:「為何上百年還未等到?」
「因她的夫婿早就另娶他人,牽著旁人的手過了奈何橋,看見她在等,同新人一同避開了她,如今早已輪迴了幾世,她也早就忘了她的夫婿長什麼樣子了。」
答他的不是夏侯汋,是一個中氣十足又略微不平的聲音。
姬贏轉頭看過去,鬆開夏侯汋的手,恭恭敬敬行了個揖禮。
如今很少見有人行這樣的禮節了,孟婆向他點點頭,上下打量他一周,微微皺了皺眉,道:「你……」
她輕嘆了聲,要說的話又收了回去,只是眼神有些憐憫。
「她的夫婿都已輪迴,為何她還在這裡等?」姬贏又望向了那紅衣女子。
「也曾同她說過,只是她不信。」孟婆道:「她生前曾是個大家千金,她那青梅竹馬的夫婿哄騙她喝了毒酒,她喝了,那人立刻歡天喜地又迎娶了他人,而她不知道,她就在這裡痴痴等著。」
姬贏問夏侯汋:「就讓她在這裡一直等下去嗎?」
夏侯汋道:「這種事有很多,有許多執念深的,不肯喝孟婆湯,逃避追捕,成了孤魂野鬼,也沒資格再投胎了。」
「那之後呢?」
「之後魂魄越來越虛弱,就消散了,要麼跳入忘川,再也出不來了。」
姬贏沉默地望向忘川河,那裡一片靜謐,看不清裡邊有多少魂魄。
夏侯汋微微側身,恰巧擋住了他的視線,道:「孟婆,魂魄帶到了。」
孟婆冷哼了聲,將孟婆湯遞給走過來的兩個亡魂。
那兩個老人相依著接過孟婆湯,對視一眼,輕輕笑著。
如同他們年少時,隔著一道低矮的土牆相互比鄰,他在院中劈柴,她在院中補衣,陽光正當好,他抬起頭來擦汗,她眼累了抬眸休息,恰好目光相撞。
於是,就那樣對視笑了起來。
他生未必重相認,但悟無生了不難。
「若是我,也不會喝孟婆湯。」姬贏走在夏侯汋身側,這樣說道。
那兩個靈魂靜靜走在前面,一生相依,黃泉攜手,如今一前一後,各不相干,前邊的不會停步等,後邊的也不會追,他們涇渭分明,再無交集了。
他們已經了結此生,無悲無喜,一身乾淨,可姬贏還記得。
他還記得後邊那個姑娘曾求他留一留她,只為了再看一眼走在前邊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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