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人都在看熱鬧,竊竊私語。
「我們要搬家,」裴贏俯視他,淡淡說:「讓路。」
「你要搬去哪我不管,你把崔小土放下!」
崔田平日不敢跟裴贏對上,這樣高大偉岸的漢子,誰也不想和他對上。
可崔金子要被帶走了,他心裡不甘,倒是恍惚有幾分大的樣子。
裴贏面無表情,牽著驢,打算繞開他。
崔田見他真要走,連忙抱住驢的脖子,吼道:「我養你這麼多年,你這個白眼狼,還不快滾下來!」
那驢實在是倔驢,曾經崔金子拍了它的屁股一下,差點讓它甩進深溝里,這人敢抱它的脖子,還沒反應過來時,它已經幾蹄子踩了下去。
生生踩在崔田的腳面上,他疼得跳腳時,又一頭撞了上去。
看他倒在地上,它還要趁火踩,裴贏牽住了它,繼續往前走。
崔金子歪頭看著那個老漢,二十來年,他原來已經這麼老了。他小時候只敢仰望,現在是高高地俯瞰他,原來他這麼瘦小,這麼不堪一擊。
「走行,你得給錢!」
崔金子盯著他的嘴唇,看清了那句話,僵硬的身體漸漸放鬆了下來。
裴贏腳步微頓,側身看他:「多少錢?」
崔金子看過裴贏的話,又扭頭看崔田。
「我當初買他時,花了三百塊錢。」
這句話在崔金子眼裡不斷重複,他死死盯著崔田,看他那張臉。
他好像明白了什麼,又好像聽不明白。
他夢裡有兩個大,一個對他好,一個對他不好,一個長頭髮,一個短頭髮。
崔田頭上稀疏的毛髮上染了泥土,周圍那麼多人看熱鬧,他也顧不上了,說:「二十年前的三百塊錢,放在現在值多少?你給錢,要麼我就去報案。」
崔金子低低「啊啊」兩聲,裴贏把他往上背了背。
不遠處拐角鞭子劈空響,羊蹄子踏在路上像下起了雨點,已經到了放羊的時候了。
裴贏淡漠地瞥他一眼,開口道:「他說他不如羊值錢,那應該是你說的,我那還有十頭羊,換了他自由。」
崔田轉頭看看那些羊,混濁的眼珠盯著崔金子,像是在等他自己下來。
裴贏抬起手,放下了他頭上的紅蓋頭。
「從哪裡買的?」裴贏開口問。
崔田爬起來,惱怒道:「我只管給錢,知道那個做什麼用?」
裴贏眸色很冷,盯著他,像盯一個死人。
崔金子比他弟妹大那麼多,崔田夫婦年紀又那麼大,是老來得子,所以先前買了崔金子,裴贏猜得沒什麼偏差。
路上人多了起來,有的在說話,有的在謾罵,還有人在笑。
那些聲音太嘈雜熱鬧,像一張張皮影,演成了眾生相。
裴贏聽得見,崔金子看不見。
他的耳朵聾了,聾了也好,他活在這世上清清靜靜,紅的蓋頭蒙上他的眼,他就不知道旁人說什麼,那些不堪的話,由這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扛著。
他們一路走啊走著,走在了高高的黃土樑上。
紅蓋頭蓋在小啞巴頭上,乾乾淨淨的白鞋穿在腳上,這一路並不冷清。
陝北男人腳踏踏實實踏在路上,高聲唱著信天游,聲音穿透這道道黃土梁,純樸又豪爽。
他唱唱著「三十里名沙二十里水,五十里路上看一回你。」
呼出的氣灼熱了初冬,天上的明月照在腳下,照耀山河萬里。
崔金子掀起蓋頭,看向那夜色里的一道道黃土梁,粗獷的風迎面吹來,天地大得沒邊。
他從男人背上下來,白鞋踩在了實地上,又悄悄把蓋頭蒙上,裴贏伸出雙手,小心把它掀開。
掀開時,看見了一抹甜甜的笑。
高原的風裡,那個沉悶的男人也笑了起來,呵出熱氣,說:「跟著我,就別悔了。」
崔金子咧著嘴笑,重重點了頭。
崔金子有些事沒告訴過裴贏,這些話他大概一輩子留在心裡,不讓他知道。
那就是,他最初時不喜歡裴贏,跟他睡了覺也不喜歡,他喜歡他的西瓜,喜歡他的炕,喜歡他送給自己的東西,他有兩個頭旋兒,心眼壞,他哄著他,來換取那些東西。
他不喜歡兇悍冷漠的人,可後來,他最喜歡裴贏,喜歡他的寬厚與柔情,喜歡他握著自己手的溫度……他有好多喜歡,這輩子都喜歡不完。
風沙吹過高原,他們牽著倔驢,背對著那些謾罵與污穢,挺直腰杆,離開了黃土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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